R氧化碳

Neighbors(1)

Episode 1 : Home
  
  
  
  

       “今天克洛克先生將會來接你,親愛的貝莉。”年輕的修女菲歐娜輕輕梳好那頭剛到孩子肩膀的軟細黑髮,將它們妥帖地散落在潔白衣領上,“你好像挺喜歡那位先生?”
       貝莉沒有說話。她坐在椅子上,尚還觸不到地面的腳尖在空中一下一下擺動。沉默霎時再度充盈走廊,大約高於51.8℉(11℃)的冬季陽光從那頭的彩色玻璃穿過,落到地上像是為上帝匍匐。其他修女拖曳著裙襬走過的沙沙聲成了唯一的調劑物。
      菲歐娜修女在心裏慢慢嘆了一口氣。她不希望這個孩子又被收養的人家疑心暗鬼地送回,如果可以的話,她覺得將她培養為一位優秀的修女是更好的選擇。但她知道,一個孩子需要家庭,教堂中的聖詩和聖經上的語句對她來說太早了。她需要一個家。她還只是個孩子。
       “親愛的貝莉,你為什麽總是說那些事情呢?”她理一理女孩的衣領,擺好由她挑選的樸素十字架,“是的,也許有奇怪的響動,但你知道的,上帝無所不在——主會保護你,你究竟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地固執于它們呢?”
       貝莉抬起頭,仰望教堂的頂端。壁畫迴旋在她的眼中,聖徒的身影一如既往被油彩固定在牆壁上。“可我聽見了。”她只是嚅喏著,“有時候是在廚房,或者客廳。”
       菲歐娜修女拍拍她的肩膀,“有時候無知彰顯平靜,親愛的。”
       “可那很奇怪。”
       “只要你穩固自己的靈魂,污穢和淤泥就會遠離你,貝莉。”
       小女孩又一次沉默下來,視線跟著自己擺動的腳背來回流轉。
       禱告大堂通向外層的門被緩緩推開。“克洛克先生,您真的不要緊嗎?”早早就站在門外等待領養人到來的安娜修女走進來,身後跟著六英尺(約180cm)有多的男人。“您的臉色不太好,有哪裏不舒服嗎?”她不放心地問著。似乎怕他突然做出什麼歇斯底里的行為,安娜修女小心翼翼地用身軀把貝莉遮住。
      “謝謝您,安娜修女。”男人植在聲帶中不深不淺的英倫腔有些乾澀沙啞,“我想我還能認得清回家的路,怎麽說都不至於會像河馬一樣站在街上發呆。”他在成色糟糕的黑眼圈下露出一個勉強算作調侃意味的笑容。那是去年的新聞,美國南部某個街道上出現擋路的河馬,消防隊員用吊車幾乎都挪不動他們。這不負眾望地成了眾多人的俏皮話之一。
       貝莉跳下椅子,從修女的身後往外張望。她看見了那個男人,穿著深藍的呢子大衣,手上拿著剛解下不久的黑色圍巾,上面有一些格子花紋,蘇格蘭風格的幾何圖形點綴著。那張線條溫和、輪廓俊朗卻異常憔悴的臉上透露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某種她能夠理解但無法言說的神情。他暗棕的額髮有些亂,看起來至少在今天沒有被妥善打理。她疑惑地皺了皺眉頭——之前的幾次來訪,那位先生都非常地欣喜,這樣的臉色實在是奇怪。又或者,他後悔了嗎?
       菲歐娜修女把那件剛買不久的淡紅棉衣披在她身上,胡桃木的味道從衣服里飄散出來。貝莉看著克洛克先生那雙透露出濃濃悲傷卻又被強硬阻攔、無法溢出眼眶的藍眼睛。她走過去,握住成年男人的手指。他的四個手指被她右手僅剩的兩根指頭攥到一起去,緊接著她的另一隻手,健全的那隻,也放了上去。她覺得這樣會讓他好過些。她不喜歡看見別人悲傷的樣子。她一直都認為一切總會好起來的。
       “你還會帶我回去嗎?”她問。
       諾森•克洛克愣了一下,隨即用拿著圍巾的那隻比她大出很多的手又將她的兩隻小手一起包裹起來。
        “當然。”他說,“當然。”
       菲歐娜修女蹲下身,輕輕抱住她的肩膀。“上帝保佑你,親愛的貝莉。”她愛憐地吻了吻女孩的側頰。貝莉聞到乾淨的肥皂香味。她放開諾森的手,小小身軀緊緊回抱了菲歐娜修女。
       “我會很好的,菲歐娜修女。”她重複了上上次跟隨領養家庭離去時的道別語句,安慰一般撫了撫修女的背脊。
  
  
       一早刚被清洗完毕的亮黑福特制動穿過肯薩爾大街,拐彎駛入與之垂直的有名道路伯蘭尼。貝莉趴在后方的車窗上,看著熟悉的巴洛克式教堂被拉扯著向後,向後,最終它的影子消失在視線裏。而後她轉過頭,望向自己的新生活。那是伯蘭尼路,兩旁栽種的樹木不再是法國泡桐一類的樹木,那兒的人似乎更加喜愛花,幾株常青樹下鋪滿雛菊和意外小巧的天竺葵,偶爾能在它們之中發現幾棵悠閒舒展的薄荷。即使是冬天,聰明的園林工人也用著他們特有的簡單方式保證花兒的春季效應。方法不困難,但奇特的是沒有幾個路過的行人或駕駛員想明白這些好點子如何實施。
       “貝莉?”
       “嗯?”
       聽見自己的話得到迴應,諾森揚起人生中最絕望的幾天裏第一個真實的笑容。一個不大的弧度。“我們的家離聖瑪利亞教堂很近,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隨時回來看望修女們。”
       “真的嗎?”
       “我答應你,當然。拜訪教堂能令人心情平靜。”諾森將方向盤向左擺。他們現在行使在橡木第九大道上。“我們是先回家吃飯,還是先去給你買幾套換洗衣服和必用品、再吃些你愛吃的?”
       “安娜修女幫我買了些衣服。”貝莉猶豫著回答,“我不想添麻煩……”她揉了揉自己殘缺的手指根部,像受驚的小動物一般板著肩膀。
       “那麽我們先去沃爾瑪買些東西,再在那裡找找有什麽好吃的。”諾森逐漸將頂在胸口、壓著他喘不過氣來的噩耗挪開一小點,如同快淹死的人猛地扎出水面尋求到了一口能延長生命的氧氣。“我有非常好的推薦,請盡請期待吧,貝莉殿下——順帶一提,我在白金漢宮當差。”他從一團亂麻中拖撿出貧瘠多日的幽默感,橫直自己的脖子語氣正經得像是白金漢宮外戴著黑色毛絨大高帽的守衛向英女王匯報工作——雖然這向來不是他們的工作,並且他們大部分都是“啞巴”。
       小姑娘沒忍住笑出了聲,顯然找到了笑點。“這個笑話好冷!”她還不忘澆一盆冷水下去。
       “這跟幾年前比起來好得太多,親愛的。”注意到她因為發笑而導致身體熱起來、把拉鍊向下拉了拉的動作,諾森偏頭把暖氣調低了些。
       車前視野逐漸變寬。社區的入口前,一座一人高的橡樹花崗岩雕塑落在右側,面向街道的一側用木棕樹枝創意綁扎出的意大利斜體字樣說著:要來顆橡子嗎(Want An Acorn)?
       “那就是我們的社區。”諾森說著準備左拐。但貝莉突然開口:“嗯……我們能先去那裏嗎?”
       黑色福特慢慢減速。“先回家嗎?”諾森從一條短短的綠化帶前端調轉車頭。“那我們是在家裡吃,還是再出去?”
       “……”貝莉又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斷指,“可是我的手……”
       “別擔心,”諾森看著後視鏡里那個孩子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腦袋裏突然蹦出一件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東西,“我想到一個很棒的點子——回家給你看一樣東西!”他稍稍鬆開踩著油門的腳,黑色福特悠閒地滑進社區。
       恰逢週四,幾輛垃圾車停在主路兩旁,看起來正剛剛開始他們的工作。諾森停下車,耐心地等著忙碌的清潔工人來回跨過社區馬路、將這一輪的垃圾裝車。
       突然從前車窗一側傳來敲玻璃的聲音。貝莉的視線從臉旁的車窗挪到前面,看見諾森打開主駕駛的車窗,有個紅褐長鬈髮從脖後垂下的年輕女人正彎腰扶著他們的車頂,禦寒的駝色厚風衣被她搭在手上,裏面穿著一件黑色高領衫。
       “莎倫和那兩個小夥子都憋了好幾天不敢去打擾你了。”她用佈滿汗珠的手又敲敲車頂,“你怎麽樣,壯漢?”
       “至少今天我出門記得刮鬍子了,”諾森把頭挪開了點,露出後座的貝莉,“梅,有發現我的車上什麼不同了嗎?”
       梅•斯坦因聳肩笑道:“當然了——那就是她嗎?”她友善地朝後座的貝莉打了個女孩間的招呼。
       “對,她叫貝莉,”諾森停了一下,笑容裏參進了一些別的東西,“貝莉•康傑。”
       女人從車窗伸手進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很抱歉,諾森。大家都很難過,馬沃羅是個很棒的朋友。”她捏住諾森的肩膀,“但他已經離開了,你不能再繼續停在原地。為了你的孩子。”梅對著貝莉眨了眨眼睛。
       “我明白。”諾森嘆了口氣。
       “等你真的戴上了父親這個頭銜,你就會知道自己的孩子向來是支撐自己向前走的存在——你真的能為了他們做任何事。”梅最後狠狠抽了他的肩膀一下,“行了,開車回家去吧!要是你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別忘記告訴那幾個纏人的青少年——他們都纏了我好幾天了!”
       “抱歉,下次請你和艾伯特,喔,還有三個小怪物吃中國菜。”
       “我就當不知道你請我們去的是安東尼的店好了。”梅無奈地擺手,“當初我們認識的時候,你明明還只是個愣頭愣腦的英格蘭書呆子。”
       “天佑美國,你知道的——環境令人成長。”為了讓她放心,諾森故意輕快地開著玩笑。他舒展開自己的五官,學著西部片裏的牛仔做了個吐出雪茄菸圈的動作,但那種放蕩不羈的神色卻顯得變扭,很顯然他並不屬於這個類型。
       “好吧——把後車窗打開,現在是女孩時間。”梅走到貝莉那一頭,動作溫柔地靠近車窗,“嘿,貝莉!第一次見面,我叫梅•斯坦因!”她像個十來歲的青年一樣富有朝氣地瞇起眼睛笑道。
       “你好!”貝莉禮貌而有力地迴應。她有些緊張,殘疾的右手被她小心翼翼藏在衣服裏。
       “我跟你爸爸——你習慣這樣稱呼他嗎?喏,就是給你當司機的那位夥計,我跟他認識很多年了。”梅朝前車座努了努嘴,“就像那些尖叫哥布林一樣叫我梅阿姨吧!我比諾森大幾歲,但沒人看得出來。”她自豪又誇張地一聳鼻子。貝莉被她逗笑了。
       “如果你來玩的話,我隨時都會為你做姜糖人小蛋糕!”梅朝她揮手,“只要你不跟諾森學壞——路通了,我還得去乾洗店取衣服,下次見啦,貝莉!”
       “梅阿姨再見!”貝莉用健全的左手向她道別。她的目光跟隨著紅褐髮色的女人離去,直到她從社區入口處的橡樹石雕拐彎消失後才將注意力放回車前的景象上去。
       “她向來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諾森慢慢發動引擎,同時轉頭輕拍了兩下貝莉的腦袋,“你喜歡梅嗎?”
       貝莉毫不遲疑地點頭同意。
       “我也是。”他只繼續開了一分鐘左右就到達目的地——他們的家。諾森本想幫小女孩打開後面的車門,但貝莉已經自己從車上跳下來了。
       掏出鑰匙向門口走去,諾森領著自己的準女兒繼續剛剛的話題:“我和馬沃羅搬到這裏來時,第一個認識的就是梅和艾伯特——艾伯特叔叔,他是梅阿姨的丈夫。他們就住在我們隔壁。”說著他伸手指了指左邊的雙層別墅,室外綠地上擺著餐桌、靠背椅和小孩子的矮單車,漆成米色的中等大小犬舍被放置在另一頭。
       貝莉看到了左邊用來分隔兩戶的木籬笆上寫著自己未來的家是“1903”號的鐵藝焊字,目光停駐了一下後又轉回諾森的深藍呢子下襬。
       “他們有三個孩子,我想休息日你就能見到他們了—— 一小群機靈的小怪物,賈絲敏、雷奧和安德魯。對了,還有他們的金毛獵犬西紅柿(Tomato)。”諾森推開淡綠色的木門,把貝莉讓進去。
        她乖巧地把脫下來的黑棕小皮鞋放在一邊,套上了諾森一進門就擺好了的棉拖鞋。諾森跟在她身後,反手把冬季寒氣擋在了門外。緊接著他走到過道一側的書櫃旁,從上面拿下來一個小小扁扁的淺黃波點禮物盒。
       “你還記得我跟你以前提過的伴侶嗎?”
       貝莉輕輕點頭:“我記得的——你說過我會有兩個父親。”
       “對不起,貝莉……現在可能只有我一個人了。”諾森沉吟著,“馬沃羅是你的另一個父親,他給你準備了很多驚喜,有些連我都不知道是什麽……但他沒等到你。”
       小女孩有些擔憂地蹩眉,拉住他的衣襬。
       “我從沒想過他會因為車禍而這麽突然地離開這個家……”
       “……”貝莉張了張口,卻又閉了回去。
       諾森慢慢地代替她拆開禮盒,裏面躺著的是一條雪白的毛絨圍巾。比較特別的是它一旦被將一定長度上的首尾扣起來,就能組成一隻圓滾滾的極地海豹,剩下的圍巾端頭被做成兩隻簡單的手套。
       “如果你能跟他生活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他是頭年青的雄獅。”諾森蹲下身子為她圍上,“但讓我吃驚的是他最喜歡的卻是極地海豹……他希望你也能喜歡——看,出門的時候把右手一直塞在這些手套裏就不會被發現了。”他用自己的手演示給自己的小女孩看。口袋一樣的手套足夠深,就算是他一個成人的手也沒入其中,看不見手指分毫。
       貝莉試了試,低頭半晌後,抬起葡萄石般澄澈剔透的綠眼睛看向依然蹲在地上而與自己視線持平的諾森。“我很喜歡海豹!”她突然大聲說,“還有企鵝,還有海豚!還有鯨魚!”好像是想要說給某個可能依舊存在於這個屋子裏的人聽一樣,貝莉的語氣很堅定。
       諾森感覺自己的胸腔中,阻止他呼吸和放鬆的某樣東西終於消散離去、揮手道別。
       “今天能在……嗯,家裡吃嗎?”小女孩揚起笑臉,伸手抱了抱她的準父親。
       “如果你想的話。”諾森摸摸她及肩的黑髮,牽起她殘缺的右手。貝莉並沒有排斥的動作,放心地將它放在男人寬大的手心裏。
       冬天之中和噩耗之後的室內總是顯得陰沉,就算將至正午的陽光也扎不穿那層隔閡。諾森帶著她走進家中的客廳,隨著輕輕的啪嗒一聲,暖黃的廳燈被打開了。

 

 

 
(《Neighbors(鄰居們)》儘量以美劇模式展開。)
(每章有片尾曲。)
(全部收錄在tag《Neighbors》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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