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氧化碳

《J'ai tant rêvé de toi <Ⅳ>》

  

  

<Ⅲ>

  

  

=第七章=

  

1994年春

  

      奈布·萨贝达被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雇主的小女儿拉着父亲的手,面对着一干筋肉发达的雇佣兵时显得出奇地镇定。但她唯独将视线定格在他身上,用着某种已然洞悉一切的、带着强烈好奇心的目光吸引他的注意力。“亲爱的,这么看着男人对淑女而言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菲克·奈尔宠溺地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好让她抬头朝自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这是我的挚爱,薇娜。她只有八岁,是我仅剩的一切了,我希望她能为自己选择一位贴身骑士。”

      佣兵头子从鼻孔里表达了对雇主那装腔作势的酸话的嘲讽,随意地耸了耸肩:“你付钱,你说了算。但我可没法给这些精虫上脑的小崽子负责。”他啧啧两声,抬手拍死在脸上大快朵颐的蚊子,将它们捻了又捻。

      菲克像是没听到他后面那些话似的,轻轻推了一下小女儿的肩膀:“去吧,小天使。”他的脸被笑意和爱怜盈满,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珍宝现今就在他面前,尽数存留在那女孩的皮囊里。奈布为尽量无视薇娜的眼神而侧目观察她的父亲,却越看越觉得有某些事物沉在那些疼爱下边,飘飘悠悠,看不真切。他不觉得这样的神态是面对女儿会显露出来的,这很奇怪,它们并不只代表父亲对女儿的爱。那是一种奇怪的爱意,足以让他直觉那女孩与自己同病相怜。他的思考直到那只光滑而娇小的手拉住他衣摆时才被迫停止。他低下头。那双鹿一般的眸子和白净的面庞正乖巧地藏在蓬松的浅栗长发下边,那头长发被束成一条轮廓柔和的三股辫,轻轻地搭在她的背上。“能够拜托你吗,先生?”她礼貌地询问道,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已经相识多年的亲友。

      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魁梧的白人——佣兵们的“山姆老爹”——已经站到他旁边,自上而下啪地给他的脖子来了一巴掌:“该死的好运气啊,混小子!”他挠挠头,嘴里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卷烟:“小公主要你了——你基本都不用踏出去半步。”奈布沉默地侧头,余光瞟到一干同僚羡慕得牙根痒痒的精彩表情,这才意识到干净的床铺和正常的食物对这些常年在外游荡的家伙有多强大的诱惑力。有几个力主自荐的男人被奈尔先生以坚决的态度和另一波佣兵齐齐抬起的枪口给礼貌地劝说回去。奈布不是很能理解召集这么多不同属一个团体的佣兵有什么意义,也许就是未卜先知地给他使绊子,让他既要防止自己被敌方和不满于一个新人能有这么好任务的前辈们打暗枪,又要盯好雇主的女儿,不让她掉进那些下流的狼口里。

      然而事到如今,自己说什么都不算话。奈布只能回应女孩的询问,点了一下头。

  

<<<<<

  

      直到未来奈布终于识到足够的字、能将她的信完整读下来后才明白自己对她到底有什么意义——能让她在认识了不到一小时后,就以一种多年好友的态度凑到充当勤务兵清点装备和补给的他耳边,用“我有惊喜给你”的语气说:“我能看见未来。”

      奈布在听见这句话后,手顿了一下,抬头用表达着费解的表情望向她。这是什么,小孩子的奇思妙想?他拿不准能用哪句话打断她即将而来的心声袒露。他基本没应付过小孩,更没有兴趣知道一个孩子每天脑袋里在想什么。无忧无虑的天马行空离他太远了。已经太远了。

      “你可能不信——你不信,我知道的。很少有人信我的话,爸爸也一样。他害怕我的话,所以我再也不跟他说了。”薇娜像个成年人一般戏剧性地沉下语调,拨了拨自己拱在脸上的碎发,“可我想跟你说说我看见的东西——嗯,原因很复杂,是因为未来的某件事……你喜欢英国吗,萨贝达先生?你去过伦敦吗?

      想着自己只能顺着她的话走的奈布只好在脑中搜索了一圈,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玫瑰怎么样,萨贝达先生?”薇娜的问题紧接着他的回答而来。奈布脑中冒出那种带刺的娇嫩花朵,对它的唯三印象是“爱情的象征”、“情人间的浪漫”和“惺惺作态的礼物”,他觉得那种花既娇气又昂贵,因而对它不说有坏印象,但实在也不太喜欢。“还行。”他最终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

      但那女孩忽然停下了问询,好像话题突然匪夷所思地前进到了一个会让她羞红脸的地步——她的脸染上圣女果的颜色——但很快她又平静了下来,像被钟摆催眠了似的朝前看去。虽然瞳孔失去焦点,但她却透过空气看到了什么场景……一个景象。最终她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镇定结束了一切。“抱歉,萨贝达先生。”她说,“我能跟你聊聊天吗?”

      她谈起刚刚的幻景——来自未来——那是一条繁荣璀璨的街道,阳光如雨一般洒落下来,每个人都金光闪闪。街道上一对孩子戴着洁白的毛绒兔耳,手挽着手在街道上散步。有两朵玫瑰花回归尘间,找回了生命的温度,不过那有点儿冷。亮红色的双层巴士旁边驶着黑西服冠身的老爷出租车,一位穿着条格长裙的端庄夫人正从车尾箱里拖出皮箱,她的丈夫走过去帮了她一把,女儿站在一旁,搂着毛卷卷的泰迪熊,咯咯地笑着。不远处有个空荡荡的红色电话亭,门板的玻璃上倒映出悠闲享受假期的人群和车流,有个影子夹在喜悦与欢笑之间的空隙里,朝街对面看过去。佣兵站在橱窗前面,透明介质上映着他的影子。“我没有看得太真切,有东西像毛玻璃挡住了我。”薇娜撇撇嘴,给了骑士一个祝福的笑容。奈布不知道这样的笑容意味着什么。

      奈布一直在猜测薇娜是不是在加工一些来自梦中的幻想——他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时也做过类似的事,比如梦见了一个臂上停留着老鹰的廓尔喀式英雄后,他就会用想象力给他戴上鹿皮帽子,再给他一个友善爱笑的妻子和一个勇敢机灵的儿子。她口中的伦敦和街景或许也是如此。她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却能把英国的风光描述得井井有条,怎么想都没有道理。

      薇娜把他当成了茶话会的朋友。她的话题跳跃性极大,好像她的思考本身就是断章式的。她告诉奈布自己还有个姐姐,薇拉·奈尔。“她很美——很特别。”薇娜的的语调上扬,语句的频率变快,活像个小妇人向朋友赞赏自己的宝贝女儿,“她喜欢香水,还能亲手调制,Donc,唔,抱歉,是‘因此’,因此我一向觉得她有一双魔法师的手。什么材料到她手上都能变为美妙本身的一部分。”她兴致勃勃,脸颊红彤,“她一定是为了成为调香师而生的。”她勾勒姐妹那头浓密的栗发,说她总是不愿将那些光泽满溢的发丝蓄起来编成长辫;她告诉佣兵,每一天每一天她的姐姐都能优雅自得地在法兰西的贵妇们中悠然穿行,所有美丽的脸庞都因她妙手下的香水和精油滋养而熠熠发光,她才是父亲的骄傲,母亲的脸面——不是薇娜·奈尔,是薇拉·奈尔,一个字母之差划开她们俩脚下的大地,一边是光彩夺目的天才调香师,另一边是自称能看见未来的小疯子。奈布知道她在强打精神,企图毫不在乎地说出“爸爸妈妈害怕我的预言,希望我闭嘴,永远闭嘴”,却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私事说给自己听。

      薇娜说她早就看见了母亲的死亡。就在女人咽气前五年,那时候她三岁,愚笨的孩子说话还不很清楚,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她一直哭,哭了两天,父母和姐姐忧心忡忡,害怕她得了什么怪病。“那时他们不知道我能看见以后的事儿。”彻底熟络之后,薇娜对奈布说话时已经不带什么累赘的文绉绉词汇,“要是他们知道了……唔,我想会认为我被恶魔附了身,直接把我带去教堂关起来。”她扯开嘴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有一颗小虎牙长歪了,在唇下微微翘起。小姑娘摆了一下脚背,又摆了一下。“那时我还不知道预言是这么大的罪过。我还以为那是恩赐。”

  

<<<<<

   

      奈布应答她的请求,陪她玩耍、看书(他真的就只是“看”)、去门外圈起来的小小院子里打椰子(他为了弥补自己的身高劣势花了不少功夫做了个加长锄刀,起因是薇娜不许他爬上去摘)、晚上听她念故事给自己听(她很乐衷于扮演母亲的角色),这基本上就是他所有的工作,那姑娘几乎让他参与所有自己想做的活动,唯独画画不成。小公主从不让骑士看自己的画。“你不能看,萨贝达先生,知晓未来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能看。”她总这么说,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顽固,像是正直的修女偏偏给异端神像泼洒圣水这般令人费解。她红色、黑色、黄色、粉色和蓝色的蜡笔消耗得很快。

      他们的房子离最初的堡垒不远,但中间隔了一大片棕榈树,负责守卫薇娜的人除了奈布还有别的雇佣兵团体成员,但他们只是在距院子大概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修建了牢靠的防御工事,从未靠近这边的高脚木屋。食物供应在最初就已经屯好,奈布负责料理它们,小姑娘则从不挑食,也没对味道做过什么负面评价,十分乖巧地将盘里的所有东西吞进肚子里,不浪费哪怕一根菜叶。久而久之奈布将她当做年幼的妹妹,看着她的裙摆随着那双踢踏踢踏的小脚拍动时,总有一种柔软的感情从心底涌来。佣兵想起自己原本可能真的会有一个妹妹,那时母亲怀孕却碰上暴风雪侵袭,肚中的孩子终于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打击下不堪重负,化为血水滑出了母亲的身体。他原本暗暗地为那孩子取过名字:男孩儿就叫苏尔亚(Surya),那是太阳神的名讳;女孩儿就叫奥菲利亚(Ophelia),那是母亲一直念叨着的名字,她钟情于它。但取好的名字再也没人可用了。

      如果他真的有个妹妹的话,哦,那她一定会跟母亲一样,有一双星群栖息的棕色眼睛,皮肤是健康的杏黄色,爱笑,乐观,坚强,每个人都会把她当做宝贝。奈布坐在椅子上擦枪时——每天都干,这让他安心——总会在跑来跑去、十分快活的汗津津的小薇娜身上看见一个难以察觉的影子,那就是她,来自遥远过去的奥菲利亚。有时候会变成苏尔亚,跟薇娜背靠背坐着。这是一个坏习惯,长达一个月的平静生活让他轻而易举地掉进了简单快乐的陷阱,好像他就要在这房子里度过他安详的下半生,慢慢变成中年人,最后变成老头。乡巴佬的习性在他身上根深蒂固,他这辈子最想要的恐怕还是一块耕地和一把锄头,再来一座农场和一条猎犬。这是他小时候为自己设想的未来,某一次经不住薇娜的追问,被她听了去。

      “这不对,萨贝达先生——哈哈,这不对啊。”那姑娘忍不住笑出了声,肚子发疼,眼角渗出几滴泪水,“不,萨贝达先生——那是更美好的东西,你的未来,嗯,是更美好的东西。我看见了的。”她低头揉自己的眼睛,擦去泪水,眉毛突然往下撇,露出微笑。“就该是那样,没错,就该是那样。”她轻轻地说。

      

<<<<<

  

      “能收着这个吗,萨贝达先生?”临近复活节的一个夜晚,薇娜捧着一本窄小的硬皮笔记本站在他面前,用祈求的眼神看向他。“拜托你,千万不要把它弄丢!”她一连强调了好几遍。奈布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事情,但又没法拒绝她的盼望。“你要是怕我丢了,为什么不自己收着?”佣兵无奈地将笔记本揣到自己的衣袋里,感觉有些想笑。该说这是孩子的通病吗?他们好像总是忽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例如比起祈求家人给自己买棒棒糖,不如自己先吃掉一根,迫使家人为她付账。薇娜低头擦了擦自己的指甲,嘟囔了一句什么。

      “怎么了?”奈布没听清她的话。

      “萨贝达先生——能帮我找找发夹吗?”薇娜打了个夸张的哈欠,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胡乱地揉了揉。她好像真的困极了,眼眶发红,“我想它应该在院子里……走远一点的话就能找到。

      奈布没法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这已经出于一种亲密的友谊而非责任。小姑娘站在屋子门口,突然向前几步揪住了他的衣角。奈布回头看她,但她很快又将手收回去,抿了抿嘴。

      “快去吧,萨贝达先生。”

      薇娜右手扶着竹制的门扇,赤着双足,站在瓷砖上目送佣兵提着手电筒走进院子。“萨贝达先生,快点!”她急切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化为重叠的回音,“用跑的!萨贝达先生——我真的很需要它!快点!快点!”奈布顺从地加快脚步朝远处走,心里稀奇着向来不爱喧哗又谦卑有礼的薇娜居然也会大声要他去做点什么。他走着走着,快要抵达另一群佣兵的驻扎点,却没有听到一点人声。营地里只剩下一些基本的防御措施,弹药、食物和武器尽数跟着佣兵们消失,遗留下来的只有深色的帐篷和一丝火星都不再有的几抔黑灰。心中的警钟暴鸣,奈布转头向屋子跑去,他看见屋子里透出的灯光已经成了几团暗淡、遥远的黄斑,打在那女孩的侧脸上,落在她米色的睡裙旁。处理危险的本能掐断了自他口中喊出的短促音节,佣兵猛地朝前扑,一梭子弹从他脑门边上呼啸而去。他耳边又响起当年的火场里那阵呼啸,呛鼻的焦味跨过年月朝他奔来。这时有什么东西炸响了,气势凌人的浓烟成了压缩的沙尘暴狠命抽在他脸上,一阵刀割般的痛感席卷他的神经末梢。那是老土的黑火药的味道。奈布睁开眼睛,沙土死缠烂打地撕裂他的视线,轰隆隆的耳鸣扎进他的大脑。远处已经看不见灯光了。

      那些佣兵绝不像是临时逃跑,外人的突袭看起来是某种针对。奈布想起菲克·奈尔那规律到如同探监的归来、那副神经兮兮推敲对头贩子的行动的孬种样儿和那不明朗的爱意,还有凝望薇娜的背影时总会泄露而出的困惑和恐惧。他的思考在这里卡了壳。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能看见未来。他听见薇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流淌过来,撞在他的耳蜗上,荡出了涟漪。

  

   

=第八章=

  

萨贝达先生:  

      如果你正在读这封信,那你一定已经学会看书识字,而我也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封信——也可以算是我的回忆录——希望你能耐心地看下去,因为它确确实实是有些冗长,也许还有一些我自以为是的话掺杂其中,但请你看下去吧。我希望这封信能够延续我的生命,让我长久地活在我亲手写出的文字之中。

      作为鼓励你读下去的动力,让我来卖个关子吧,萨贝达先生。自我懂事起,我就看见了许多人的未来,但这份能力据我观察还是有所界限的:我只能看见血脉之亲的未来。

      我觉得你肯定在心里嘟囔你什么时候会与我,一个来自法国的白种人拥有血脉关联吧。那是当然,萨贝达先生的确和薇娜·奈尔没有一丁点的亲属关系,但我看见你的未来却是斩钉截铁的事实,我并没有欺骗你。我从不恶意说谎,因为那是奸诈者的表现。连这一点也是你教导给我的。

      噢,我觉得你现在肯定更加困惑了。你曾无奈地对我说:“你的话总叫人费解,像猜谜似的。”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盛夏日,你正要出去为我的小女儿取牛奶,她叫奥菲利亚,是你为她取的名字。那天你穿着薄薄的短袖衬衫,青绿色的,很衬你的眼睛,还是我在梅西百货挑了很久才买下的;那天也正是我认识约书亚的日子,我想就是在一家书店里,他站在柜台里边,帮我垫上了一笔小钱,两年后我们结婚了,那笔钱我再没还他。听起来有点坏心眼,是不是?

     我似乎越说越偏了,有着约书亚、奥菲利亚和你我的未来已经算是另一个冗长的故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它就在这封信的最后。我犹豫了很久该不该写下这封信,顾虑它会不会给你造成麻烦,但我还是写了,原因包括我的一点点小贪心——我想“活”的更久一点——还有一些更为具体的请求,啊,你一定在书脊里找到那把钥匙了是吗?那是我的遗产,原本是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自私地希望你能找到我的姐姐,薇拉·奈尔,并将它交给她。如果她已然踪迹尽失或去了上帝的怀里,那么就请你收下它吧。具体的原因,我会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说给你听,就在这封信里。

     现在是时候略过那些冗杂的话了。就让我从我那位特殊的血亲开始讲起吧,他就是我能认识你的契机,萨贝达先生。我的母亲琼·奈尔原来的姓氏是温斯顿,而我的高祖父,名叫亚伦·温斯顿,据说他原本姓斯克米斯特。我想你应该明白了些什么,是吗?翻过这一页吧,那些未来——尽管对我而言是过往——我尽数将它们记叙在了下一页。

     

    

=第九章=

  

1880年秋

      

      杰克·温斯顿满身雨珠和雾气,碎发缠成一团纠结在额前,湿漉漉的斗篷衣下摆没被屋檐挡住。上面尽是雨滴溅落的啪啪声。他抬手敲响大门。玛莎把锁打开,看见他这幅狼狈样儿,忍不住笑出了声。“怎么了,绅士先生?”她侧身把他让进去,翡翠绿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笑意,像浓稠的蜜糖一般溢出来,“堂堂英格兰男子难不成连把老土的长柄黑伞都没有吗?”温斯顿少爷没有作声,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高顶帽和斗篷衣脱下来挂到衣架上,再把自己丢进有些破旧的软沙发里。

      玛莎袅袅婷婷走到他身边,顺手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水珠,抿着樱桃色的嘴唇将它们甩到一边去。“你吃过小牛肝配雪利酒醋吗?”她发问,抹上金红甲油的右手孩子气地揉弄来客的头发,毫不客气,像是他就是一件大号玩偶而非熟客。杰克心安理得地靠在靠背上,任由她的玩闹。他那被阴雨浇淋而有些进水的大脑一时半会儿没理解她话里那串又像英文又不像的单词:“你说什么?”

      “我说——小牛肝,配,雪利酒醋。”她夸张地拉长语调,“听清了吗,十九岁就来我这儿找乐子的英国少爷?”

      “你说过你不会用这话调侃我的,玛莎。”杰克无奈地笑道,“我十九岁,已经不小了。”玛莎撇撇嘴:“没结婚相当于还是小孩,亲爱的。”她伸手将窗子合上,堵住瓢泼大雨。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英国少爷接过法国女郎递过来的宽大毛巾将鬓角上的湿冷擦去,后者递完毛巾后端出了芒果沙拉,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逗着腿上雪白的长毛猫。“原本窗外边会有个手风琴师。他很擅长法兰西小调。”玛莎理所当然地把头侧到杰克那边,披在肩上的蜜色长发边梢擦过他依旧满布湿气的衬衫领子上。白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在女主人的肚子上团成一团,打起了盹。

      杰克稍稍把肩膀挪开了些:“喔,”他从怀里掏出银质的烟夹,往外抽了一根烟,“是那个叫伯恩的小伙子?”

      “真稀奇,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我被你的魅力‘迷得神魂颠倒’,于是跑来跟我搭话,还很客气地顺走了我一些法郎。”

      玛莎噘嘴,耸耸肩,表示自己没叫他做这样的事。“估计那小子又输光了饭钱,”她突然咯咯笑起来,“上帝啊,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背运的赌徒,也不知道他造了些什么孽——我跟蒂娜赌外围的时候总赢,就因为那小丫头坚持不懈地认为伯恩能赢一次。连这小家伙都是她给付的账。”她笑起来时脸上会有法国女孩特有的小酒窝。玛莎拍拍白猫的头,惹得它咕噜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是吧,小家伙?——我还没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喏,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杰克看她的绿眼睛转向自己。他想起小时候——也许九岁?或者十岁?——玛丽,他的母亲,端坐在绿茵草地中那块格子衬布上,富人们的孩子七嘴八舌要她给他们讲故事、给他们的面包抹上奶油。小孩们簇拥着她,仿佛繁星绕着静谧的夜晚旋转。他就站在几步开外,看母亲温柔耐心地叫着他们的名字,要他们安安静静的,别把男人们的兴致搅坏。然后她的眸子转过来了,春季的所有芬芳都融化在她的目光里,阳光混进去,把它调制得闪闪发亮。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贫瘠的话语:前所未有的美丽。不知九岁还是十岁的杰克在那时知道了,他深爱着他的母亲,深爱着圣子之母玛利亚,也深爱着玛丽·温斯顿,听起来很是矛盾,但事实如此。

      “她的名字,小先生。”玛莎看出他的不专心,“Ce qui me rend folle,c'est que je ne sais à quoi tu penses quand tu es comme ça。”她似乎就为了欺负他法语不熟练似的,连珠炮般将字母串成列,让它们飘散在已然回暖的空气里。

      “什么?”

      “你试着猜猜,”她把头歪到沙发扶手上,腿上的猫跟着她挪了一下位置,“猜中了我就不要你今天份的‘小费’。我是匹很慷慨的‘马驹’——不过,当然,我可不肯随意被人骑上来。你算是个幸运儿,小先生。”玛莎的尾音往上卷,以成年人的姿态耍弄着那少爷的单纯心绪,蜻蜓点水般用了个显而易见的“暗喻”。杰克蹩起眉头,神情慢慢冷淡,好像她说出的是对上帝大逆不道的叛言。

      哦,他又这个样儿,奇怪的小东西。玛莎双手举起,歪着头笑起来,好像她是个输了游戏的小孩。“得了,得了——我不说这类话,它们有点过头了,是吧?”她的手又回到白猫那身发亮的皮毛上,“作为赔偿,我不要你的小费——仅限今天,是不是很划算?另外附赠‘谜语’的答案。”玛莎再次在唇齿中编出那个法语句子,“——‘叫我发狂的是,遇到你这样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点儿什么’。这就是那句话。所以,小杰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靠枕上的金黄穗络颤抖了两下,猛地失去平衡,从沙发边缘滑了下去。有只鸟落在窗台上,抖动自己湿透的羽毛,摆了摆脑袋,黑珠子似的眼睛里印照着屋内的两人。玛莎用手指卷住自己的发尾,眼神飘到挨着窗台的矮柜上,那上边放着几枝用水养着的红玫瑰,娇嫩欲滴像是情人的脸孔。

      “——叫我发狂的是,你向我求婚时,我居然不知道怎么拒绝你。”

      杰克不可置信地看向正用手在一旁的小桌上够着威士忌瓶子的女人,仿佛他听见了撒旦的耳语。求婚,噢,求婚。杰克·温斯顿向一个绿眼睛的风尘女求婚了,带着几枝玫瑰,信誓旦旦许下诺言?“你前天跑过来,”玛莎露出如陷入青涩爱情的少女似的笑容——她以为英格兰少爷这样的反应是害羞,或者就是故意给她耍小聪明,为的就是吓吓她——吟唱着自己的经历,“你兴冲冲地抓住我的手,变魔术似的把玫瑰亮出来,磕磕巴巴跟我求婚——老实说,这吓了我一大跳。还记得我是什么反应吗?”

      前天。杰克搜寻他的记忆。前天,前天,那天他觉得疲乏,打发男仆亚伦去外边找乐子后就在床上昏天黑地睡到第二天,他绝没有出门——绝没有。

      那么事情似乎变得明朗起来。玛莎一直在说着那天的求婚,炫耀珍宝般欣喜,用纤细的手指缠绕自己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她的嘴微微撅起,像是要给空气中某个无形的人一个鸽子般柔媚的亲吻。“你像个鞋匠的儿子——笨口拙舌的,眼睛里冒着火。嘿,才两天不见,你那股大男孩的朝气蓬勃哪去了?”她的手松开自己的鬓发,有意无意地滑过自己的胸口和乳房,搁到了自己的肚子上,“我从没被人像对待宝贝一样对待过,杰克。那就是你对我所做的。我这样的婊子居然能被人这样对待,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她的绿眼睛看了过来,晶莹的情感覆盖在她的眼珠上。她泫然欲泣,柔软的事物点缀在她的微笑上,平添了喜悦和解脱。

      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魔鬼!杰克突然想逃离这里——这里已经被玷污了,彻底地,毫不留情面地,像那些坏掉的玩具、破碎的书籍、穿孔的望远镜,还有他母亲的珠宝盒!还有他母亲的玫瑰手杖!什么都没了,现在连这双绿色的眼睛也像玛丽一样与世长辞……她怎么敢听信魔鬼的谗言?他猛然站起的激烈动作惊飞了窗外的鸟,靠枕整个掉了下去。“不知廉耻!”杰克像个疯子一样大喊起来,大步逼近玛莎,“居然连你——居然连你!”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暴怒影响了他的思考能力,耳畔里嗡嗡作响,像有人照着脑袋给了他一棍子。令人作呕!这张沙发上到底浸满了多少不加掩饰的淫欲和堕落?魔鬼用他的身体和圣女交欢,那双绿眼睛——那双跟玛丽相似的绿眼睛竟然会染上虚妄低俗的快感?杰克感觉胃液在灼灼燃烧,“腹肌和膈肌急剧收缩,腹腔和胸腔的压强上升”,医学笔记上的词句像是幽灵,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他伸手把惊觉不对、想要逃跑的玛莎一把揽回来,将她粗暴地压在那滋生罪孽的软塌上。他掐住她的脖子。白猫惨叫着跳到墙角,龇牙咧嘴地朝着他弓起脊背。

      “他比我更好,是吗,亲爱的玛莎?你听见了吗,玛丽?母亲?”杰克的手指深深嵌入女人的脖颈。她的脸一片充红,辱骂的语句夹杂在剧烈的喘息之中,像在拉风箱里丢进几块石子。“别人说他器宇轩昂,活像我父亲,一双鹰隼的眼睛——啊,所有人都被魔鬼蛊惑!只有我是清醒的,玛莎!他才是赝品!”

      杰克压住玛莎不断挣扎的的腿,看着她的脸色由红变紫,像大丽花的花苞。“全身各器官组织缺氧,二氧化碳潴留而引起的组织细胞代谢障碍、功能紊乱和形态结构损伤”。他善解人意地朝玛莎念叨着更加通俗的“窒息(CHOCK)”而非病理的“窒息(ASPHYXIA)”,拼出它的音节,舌尖由上腭向下移动一次,再在口中咬开一颗无形的、饱满多汁的圣女果,它的果衣爆开,拼出最后的字母。

      她的绿眼睛快要凸出眼眶,血丝如裂谷一般横在她的眼珠上,凶光和憎恶就从那鲜红的谷底喷出来,针尖似的扎进杰克的眼睛里。他的胃好像要抵到他的喉咙,舌根已经尝到苦涩和腥臭。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像一块幕布遮住他的双眼,鼻腔里塞满他的懊悔和恐惧,嘴唇颤抖着吸入空气,又颤抖着吐出。“玛莎……玛莎……”他突然放开手,收起他一切疯癫的暴力,“别这样看我……玛丽……玛莎……别用这样憎恶的眼睛看我……”他从女人的身上滑落,哐当一声撞到一旁的矮桌,仰面摔到地面上。

      他昂着头,眼睁睁看着玛莎滚落到地毯上,卡着自己的脖子开始抽搐,将自己的后脑勺狠命地撞着沙发腿,嘴里冒出血沫,嘶哑的喊叫断断续续从她的喉管里冒出来,伴随着剧烈而可怕的喘气和咳嗽声。杰克脑子里转过各式各样的病症名称,夹杂在里面的还有恶灵附身之类的字眼。他僵硬地翻身坐起,脚软得没法动弹。玛莎的身体已经不再动了,她的头侧到一边,血液顺着她的骨骼轮廓拉出一道细长的丝线,滴落到她羊毛制的碎花地毯上。尚未来得及命名的白猫踱步到女主人身边,舔了舔她的半闭的眼睑。

      杰克扶着沙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到让他喉咙发痛。他呼出去,再吸一口气,这回连胸口都跟着痛起来。于是他开始咳嗽,生理性眼泪跟着先前积攒的泪水一起滑到他的下巴上,聚成水滴,一滴滴地落到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他后退,后退,碰到玛莎的书架。我在英国有栋房子。曾经活着的玛莎站在他身边窃窃私语。它在白教堂区。我一直想把它转手卖掉,可没有好买家……哦,你可以帮我处理它吗?那下次来的时候我把钥匙给你。喏,如果我恰好不在,你就到书架上找找。杰克背过身,用手帕缠住自己的手指,在书架上来回摸索。当啷一声轻响告诉他有什么东西被找到了,他撤回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把成色糟糕的黄铜钥匙。冷静,冷静,杰克。他强迫自己转身去寻找自己曾留下过痕迹的地方,那些地方必须被仔细地清理,否则大祸就要临头。

      杰克取下自己的衣帽,一股脑地套到自己身上。他找了块抹布擦干净沾湿的衣架,又把地板胡乱地清洗了一遍。他掸去沙发上的灰尘,清掉出门处自己的皮鞋留下的污渍,把门把手擦了又擦。最后他累得满身大汗,用手帕隔着门把,扭开了屋子的后门,那里通向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他没找到地窖的钥匙,不然他就能不这样冒险、赌街上没有人注意到杰克·温斯顿刚从一个死者的家中出来,而是直接从玛莎走私的那条小路上逃走。

      他将门把手压到底,小心翼翼地掀开门板,朝外窥视。外面没有人,大雨仍旧在持续,湿漉漉的噪音灌满他的耳朵,而地上已然挤满一泼泼的水洼。他抬脚欲走,却感到背后有一道视线刺中他的背脊。杰克极其缓慢地反过头,像是老套恐怖故事里的主角,作者用着夸张的词汇修饰他即将直视恐怖的前一瞬间,如同一个转头就用去了人类历史一半的长度。心跳自内而外冲进他的耳蜗,他感觉自己的肩膀都随着这些搏动不停地摇晃。视线来自脚下的地板。

      他又看见玛莎垂在胸前的手,轻盈的衣物被她的挣扎扯开大半,若隐若现的娇挺胸部如雾里的花,生命的消逝又给她一种颇具死亡意义的美感。他想起哈姆雷特那溺死在溪流中的妻子,她的死给她带去了足以跨过时间桎梏的美。玛莎美丽的绿眼睛被一层阴影笼罩,摆过的头向着他。没有名字的白猫耳朵抖了抖,鎏金的眼珠转过来,瞳孔猛地缩成一道漆黑的尖利细痕。她们盯着他,像刽子手审视收到斩首之邀的罪人。

      他扫视四周,魔鬼正用着他的皮囊趴在断头台上,自己用手扯开了固定铡刀的绳子。铃声叮叮当当,观众叽叽喳喳。一声呼啸后,处刑尘埃落定。他的手掌心里全是粘稠的血液,而那节绳子如同鬼魅般缠到他手上。

      是他拉下了铡刀。

      房屋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它被粗鲁地甩上,门锁在它专属的孔里打了几个转,发出轻蔑的金属声。杰克·温斯顿没命地朝前飞跑,水洼在他脚下发出凄惨的尖叫,临死前将泥水甩到他那条昂贵的裤腿上。他向前狂奔,仿佛只要这样,凝视他的玛莎就会溺死在他鞋跟扬起的雨水里、跟着他的负罪感一起深埋进六尺之下,再不见天日。

评论(8)

热度(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