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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代夫妇&初代亲子】《暖春来信》

《Dear Jonathan》

 

 

 

     “伊丽莎白!”乔治•乔斯达二世的嗓子有点哑。昨天刚好的咳嗽病给他的声音留下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后遗症。老天啊,他现在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旧风箱拉出来的调调,不是生锈了、就是少了油。他的义姐妹皱了皱眉,手上的雨伞刚刚才收好。雨水还在从她的伞角上往下滑。

     “伊丽莎白,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对吧!”男孩的精力总是如此旺盛,好像他永远都不会累似的,“今天是母亲节!”

     伊丽莎白•乔斯达(她现在的姓氏是图个方便、也是因无从知晓她的原名,直接用的是乔斯达的姓氏。她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也很是开心)最近听到“母亲节”这个词的频率有点高。她的同学们,特别是乖女孩,没一个不在筹备着给妈妈一个惊喜的(至于另一部分的女孩,她们筹备的是惊吓)。等过了十年,差不多到她们十八岁的时候,估计就不会这么闹腾——但伊丽莎白等不及过十年,她现在就烦的要命。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女孩简直就是地狱。

     她们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都不如帮母亲做一顿饭来得实在有趣。伊丽莎白很早以前就想给她的艾莉娜妈妈做一顿丰富的餐食,就算她不算是很有天赋的那类人,可她相信勤能补拙。就在最近,她终于学会了烤蛋糕,得益于史比特瓦根叔叔的人脉,有热心的糕点师愿意帮助她完成这个小心愿。

     即便她很小就被艾莉娜•乔斯达认真地告知了自己的养女身份——“亲爱的,我不想在这件事上骗你一辈子——诚恳才是尊重的开端,我不希望未来因这个骗局招来你的憎恶。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孩子了,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你能够信任我吗,伊丽莎白?”——她从没妒忌过艾莉娜对乔治二世的关爱。谁会不爱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就是母亲的本能,而她的养母在宠爱乔治二世的同时,一样会给予她温暖的爱意,这样还有什么不公?有时候伊丽莎白会有这样的感觉:乔治二世诞生自艾莉娜的腹中,而她则诞生自那个女人心中的某种温柔而明亮的事物里。

     有柔嫩的东西突然扫到她的鼻尖,差点惹得她打出一个喷嚏——乔治二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束饱满的浅粉康乃馨。他直接将这花儿堵到她眼前,亮晶晶的眼里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希望义姐妹褒奖他的意思。

     “……你要送这个吗,乔治?”

     “对!妈妈肯定喜欢的!”

     答案显而易见。伊丽莎白在心里叹了口气,感慨了一下全世界男孩的脑筋可能都是同一条主线上的支线。有时候她偷听到风尘仆仆从美国那头赶来这头、就只为了在他们家里吃一顿午饭或晚饭的史比特瓦根与艾莉娜聊闲天,他能从天南说到水北,有些事儿还不大适合小孩子知道(比如一些其他男女间的爱情故事亦或比较隐晦的暗示故事)——似乎所有男性给女性送礼物的首选就是花卉。他们不能多动点脑子吗?同样地,那些被普通鲜花轻易收买的她们难道也没有脑子吗?

     当然了,这时的她并没有预料到,乔治•乔斯达二世在未来的某一天将捧着鲜花站在她面前。基本成年的半大小伙子意气风发,朝她笑时却像个小孩——是一个春日的傍晚,蔷薇开了不少的季节——而她嘴上虽然说着“老土”,却还是把那花儿抱得紧紧的。就像下一秒乔治把她抱得紧紧的一样。

     现在外面的雨已经基本上停了,这说明艾莉娜大概要出去照看照看他们后院里的小苹果树。乔治二世盘算送花的事情盘算了好久,现在他火急火燎地拽了伊丽莎白的手臂、把她连花一起带出了门外——他们要到后院埋伏妈妈。虽然外面积水一片一片的,但时间不等人,要是被她意识到了,那多扫兴!

     伊丽莎白瞥到乔治那与艾莉娜尤为相像的侧脸。她的义兄弟很像他的母亲,而继承自父亲的一部分似乎是被上帝偷偷地藏了起来,总是遮遮掩掩,让人看不大出来。她对早逝的养父的印象只能不情不愿地停留在难得的照片上:高大俊朗的男人有古希腊神袛雕像一般的肌肉曲线和如教堂里边摆着的圣人雕像似的温柔、宽厚的眉眼;他穿着做工良好的婚礼西服,相机定格住了那略显害羞却十足喜悦的笑容。在他旁边,拿着手捧花——满天星,玫瑰,或许里面还加了些香草——艾莉娜笑弯的眼睛像是海上的新月,唇瓣娇艳,颊色红润,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也不比她熠熠生辉。她在那一刻就如流光溢彩的珍珠,清亮,娴雅。前所未有地美丽。

     伊丽莎白一直想象着养父会在某一天旋转门把、探进头来,道一句:“我回来了,艾莉娜、伊丽莎白、乔治!”艾莉娜妈妈能再度露出婚礼上那般耀眼的笑容,或许还会像个孩子一样跟她深爱的丈夫赌气、责怪他开了个通天的玩笑。他们会成为最棒的一家人。他们的家会完整。

     她一直都跟艾莉娜一起睡,即便乔治已经被赶去了单人房,她也绝不在这个问题上妥协。艾莉娜花了很久的时间和大女儿商量,可完全没有用处,这个女孩铁了心地要跟她同寝。精致的花边织物,仿烫金的华丽烛台布,还有色彩浓厚丰盈的围巾或手帕。这房间里属于伊丽莎白的部分总是显得贵气而高雅,乔斯达爵士的贵族血脉在她身上移花接木、获得新生;而艾莉娜用淡淡的、朴素的色调包容了她的一切。那些简朴的样式诞生自她平民之女的往事,而温柔的颜色仿佛概括了她作为母亲的一切。

     伊丽莎白害怕自己的养母在夜半时分幡然回首、被黑夜的多愁善感所感染、为那些死亡而哭泣时,身边除了空荡的房间之外一无所有。她可以充当艾莉娜妈妈拥抱的对象,而不让枕头或是别的什么冰冷的死物来碍事。是艾莉娜告诉她的,当人拥抱另一个人时,总是能够获救。她记得的,所以她绝不会丢养母一人在那张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过于宽大的床上。

     但当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伊丽莎白,或是Lisalisa,站在她自己的道路上向回看,却发现艾莉娜从未在自己面前哭泣过,睡前是,睡后亦然。她睡眠很浅,但从没被养母的泣声而惊醒。惊醒她的通常是艾莉娜为不自觉翻身的她盖好被子的织物摩擦声。她的养母……母亲,是世界上最坚强,最勇敢的女人。

     然而,假如伊丽莎白有一双能够回顾历史的眼睛的话,她就能看见:在她与乔治尚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艾莉娜与史比特瓦根才堪堪在美国——新生的年轻国家——落了脚。他们那时缺乏金钱(遗产的继承事宜实在劳神。艾莉娜在那仿佛注视坑骗可怜丈夫的寡妇、轻贱她尊严的律师脸上狠狠拍了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随后开门离去)(史比特瓦根的金钱几乎都花在了在这个混乱之地落脚上)不得已地一起住在了狭小的带阁楼套房里。史比特瓦根把相对更加宽阔的套房推给了艾莉娜,而他自己则缩着身子住在低矮的阁楼中,每天早出晚归为他们的生活奔波。

     一天有二十四小时,能够陪伴艾莉娜的只有两个无法说话的婴儿。她每天能听到窗外的马车声、偶尔会有汽车震缸声、卖烤土拨鼠肉的女人吆喝声、喝醉酒的男人骂骂咧咧、干巴巴的老人不住地咳嗽,还有她耳边似乎永远不会中断的婴儿哭声。伊丽莎白相较之下比较文静,乔治则闹腾得不行。两个孩子都会哭。刚生产完不久的艾莉娜为了节约金钱,制止了史比特瓦根要用他们仅剩的存款为她找一个女仆的行为。

     那是十分艰难的一年。

     她拖着疲软的产后身自己来操持家务和照顾两个婴儿,不管不顾史比特瓦根的恳求、每日他深夜务工归来时都起床为他热好饭菜。她知道自己此时只有以这种方式感激他所做的一切的能力。她太无力,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乔治哭了。伊丽莎白也开始抽气。两个婴儿哭起来产生了叠音。整间屋子里都塞满了他们的号哭,就像战后幽灵塞满了美国的街道。

     艾莉娜唱着安眠曲——“宝贝,睡吧——睡吧——明亮的星星伴你入梦,照亮你的飞翔的道路……”——可是没有作用。乔治不领情,伊丽莎白也不。他们俩你追我赶,好像要争出个高低。那些哭声像是波浪起伏,淹没了这一整间屋子。

     宝贝,睡吧。睡吧。睡吧。

     明亮的星星伴你入梦,照亮你飞翔的道路。

     直到天明,等那黄金般璀璨的太阳流动在你的颊边。

     直到天明,等你睁开眼睛。等你看见我。

     艾莉娜只会这么多。乔纳森只给她唱了这么多——或许他还接着唱下去了,但她那时很困。她窝在他怀里。乔纳森的怀抱暖烘烘的,英国再多的湿雨或雾蒙蒙的寒冷见了那双有力而又温柔的手臂都会逃亡。那双手臂,那双手,轻轻地抚弄她的长发。那个人慢慢哄她入睡。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继续下去,他们会依偎在一起,将生活化为无限。但后来,后来有一天,乔纳森在火海里对她说:“永别了,艾莉娜。”

     他说,永别了,艾莉娜。

     “别哭,”不知道是对婴儿们说,还是对她自己说——艾莉娜•乔斯达哽咽着,“别哭,别哭,别哭。”

     她抬手抹去滴在了伊丽莎白脸上的眼泪。那尚还幼小的女孩停下了哭声,好奇地看着她。乔治在篮子的另一边也消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似乎想知道到底怎么了。

     艾莉娜听到了沉默。而后她突然就崩溃了——趴在摇篮上大哭起来,仿佛她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有时间与精力花费在哭泣上的少女。作为母亲与成年女人的她说着“别哭”、“别哭”,可不知什么时候,作为孩子与少女的她推开了那个“母亲与成年女人”。艾莉娜•乔斯达用悲哀的眼神瞅着她——艾莉娜•班德鲁顿失声痛哭。

     她说,“乔纳森”、“乔纳森”、“乔纳森”。

     乔纳森•乔斯达,生于一八六八年四月四日,逝于一八八九年二月七日。简单的一行字,艾莉娜•乔斯达花了近乎八年的时间才慢慢消化了它。她将它撕碎、捻成粉末,混着悲怆囫囵下肚。时间拉着她向前走,未来某一天——总会有这么一天——等她再度回望这行字时,涌上心头的将只有万般柔情、春日般的温暖与那个男人和她谈笑的幻声。悲伤再也侵扰不了她。她能够感受到的唯有明亮的星星,黄金般璀璨的太阳流光,还有她睁开眼后看见的温柔眉眼。那是她的爱人。

     去吧,去吧,我的爱。在彩虹那头等我。等一切苦难尘埃落定,一切欢乐化为飞花。我知道我们终将再见。

     “妈妈!”乔治突然从旁边蹦了出来,拉着伊丽莎白和那些花儿,“今天是母亲节——母亲节快乐!”

     伊丽莎白抿了一下嘴,走到艾莉娜身旁,郑重其事地将浅粉的康乃馨递了过去:“艾莉娜妈妈……母亲节快乐。”她有点儿害羞,或者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是跟她曾觉得幼稚的女孩儿们同化了——蓝眼睛瞅着在风中微微摆动的花瓣,再偷偷看一眼艾莉娜的脸。

     给苹果树松土的小园丁铲上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被阳光轻轻涂抹后,它们发出了光。淡淡的金黄色,似乎太阳的凡间分身就在此处。艾莉娜看着两个孩子,站起身来,走过去把他们一起拥在了怀里。伊丽莎白发现她此刻的笑容正是那张旧照片存留下来的美好之物。艾莉娜笑靥如花,紧紧地抱住她的孩子们。她抬起脸,看见乔纳森的容颜仿佛近在眼前。他以乔治的手抱住了她,以伊丽莎白的蓝眼睛向她微笑。

     “谢谢,”她说,“谢谢,亲爱的。”

     这样的颜色有点女孩子气呢,但你会喜欢的。艾莉娜的双手在孩子们的背后将花束对半分开,将它们轻轻放到了苹果树下。这是孩子们的礼物,虽然是给我的,但我这就分一半给你吧。谁叫你是我一生的挚爱呢!——她突然又成了个孩子似的。

     那苹果树下有个小小的、石制的墓碑。当初打造它的时候,艾莉娜和史比特瓦根手上的余钱还不至于让他们愁心吃穿住行,所以它被打造成了一个雕着暗花的十字架。旁边摆着的女神像只余下了上半身与有些破损的头部,那是史比特瓦根从乔斯达遭了火烧的宅邸里挖出来的遗物,现在它又回到了乔斯达的身边。慈爱的女神会眷顾世世代代的乔斯达……必定会的。
 
     最艰苦的时间早已过去了。迎接他们的将是光芒万丈的未来。
 
     艾莉娜•乔斯达在孩子们的发间抬起头。黄金般璀璨的太阳和它的光将她和她的孩子悄悄抱在怀里。阴雨慢慢荡开,太阳出来了。

     那种感觉就像将要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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