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氧化碳

《J'ai tant rêvé de toi <Ⅱ>》

  

<Ⅰ>

  

  

 =第四章=

  

1995年春

  

      奈布·萨贝达睁开眼时,看见了斑驳老旧的深绿色墙纸,有几块剥落下来,像剥了一半的熟鸡蛋上有几块碎蛋壳被透明的蛋膜扯着,耷拉在外边,既不能掉下来,也不能粘回去。天杀的鬼屋。他挠挠睡得乱糟糟的棕发,总盖着他脑袋的大兜帽滑下来,疲软在他的肩膀上,露出一块已经打皱的烧伤疤痕。他没穿鞋,不知道是被他自己踹掉的还是被总呆在楼下大靠背椅上的怪物卸掉的——尽管怪物从不承认自己进过“他的”卧室,不承认是他将他带上二楼,更不承认是他耍了小伎俩,让他每天在深夜里恍恍惚惚、自己一路从不管多远的落脚地走回这栋屋子。简直像个诅咒,他每一天醒来看见的就是这间房间的天花板,身体完全不听自己使唤,每晚都硬生生地将他背叛。

      这种“诅咒”缠了他大概有两个星期之久,好在补充上来的追兵还没锁定到他的位置,这说明在俄罗斯他废掉昔日盟友的定位仪给他省了不少事,要不在某次夜访鬼屋的中途就要横尸街头了——实际上是怪物给了他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常人眼前的特权,直到一九九五年的复活节期间他才知道这回事——今天他觉得尤为无助,他所有的耐心都消耗光了,看起来他短时间内是没法挣脱这把门锁。奈布在心里骂娘,赤着脚直接噔噔噔往楼下走。地板比他想象得光滑得多,只是掉了不少漆,走起来会有嘎巴嘎巴的闷响,除此之外被保养得很规整。怪物抬头看着他从楼梯下来,手里捧着一本跟他苍白的大手比显得尤为小、尺寸之间的差距让人有种滑稽喜剧既视感的硬皮书本。奈布觉得他其实一直在做梦,现在也没醒来,要不怎么会有个怪物盘踞在他睡觉的房间的下边一层?

      “早安,先生。”怪物礼貌地与他打了个招呼。奈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多理会他,转个身从橱柜里抓出一包早餐麦片。他在一个星期前发现这个柜子,里面居然满满当当放着保质期以内的食物,最初让他既怀疑又嘴馋,但最后空空如也的肚子还是占据上风,他抱着毒死也比饿死好的心情尝试了从里面挖出来的一打牛角包,填饱了肚子,但没有除饱腹感以外的不适感。怪物说兴许是以前的主人留下的,但佣兵才不信他的鬼话——各种意义上的“鬼话”。

      奈布粗鲁地拉开一把带着软垫的木椅,椅腿拖在地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他骂了句操,摆好瓷碗和银汤匙,麦片从他手里的大袋里散落出来,哗啦啦的像冰雹席卷碗底,还有几片成了落网之鱼,但很快被他又扫回盘子。几瓶纸盒装的牛奶放在洗理台上,紧靠着他借以当做逃生门的木格窗。佣兵急性子地将牛奶灌进碗里,总有一泼溅到桌上实属意料之中。屋子里没有合适的烧烤叉,因而奈布一直用丢在杂物间的一把长冰锥叉住热狗或培根,直接扭开落后的窄小煤气灶充当篝火,将那些肉类翻来翻去,撒点盐,再撒点黑椒,就着清淡的麦片一起充当早饭。

      怪物微微抬头看着不速之客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吃相不算好看,但总有一种生机勃勃的野兽气质,这对他来说倒是头一回见。佣兵的眼睛总是充满生气,死寂了一个世纪有多的屋子能依靠他的一切活过来,所有东西都有了被活人恩典的机会,甚至亡灵也是如此。杰克希望他留在这儿,长长久久,这让他也会觉得自己依旧活着。一旦他走出去,永远离开这儿,怪物也许又将经历一次死亡,那滋味并不好受,或者坦率地说吧,很令人厌恶,总有些不甘和悔恨会侵扰死人,他们又往往对此无能为力,好像自己是个废物。

      毕竟死了就什么就没有了。杰克想这大概是他母亲想告诉他的事之一:“要保全你自己,杰克”。他于是将其奉若圭臬,结果到底还是早早过世,尽管没人知道那是谁行的凶,那骂名终究还是暗中借了命运之手,沉甸甸地把他砸进坟墓。

      怪物手下的书翻过一页,神父在书页上主持一对少年人背离家族的婚礼,“那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为结局”,他说的太过偏激,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活下来,但他们的故事却千古流传。他们葬在一起,在六尺之下还能圆满他们的婚姻,有些事情没法被死神阻挡,比如爱和公正、英勇、道义,还有的是仇恨、唾弃和憎恶,以及经久不衰的欲望。他做了上帝不允许做的事,可他还“活着”,并且过得轻松愉快。就好像他根本没做任何不妥的决定,更从不会犯错。现在他想让佣兵留在这儿,他也做到了。永永远远,他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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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克·温斯顿抬头,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老爷钟。上午十点整是他放松自己的时间,阅读书籍太久会让他神经迟钝,这一点无论生前死后都保持着正常运转,所以让他觉得自己是亡灵中特别的那一个——他从未见过哪一个死人会像他一样以人类的模式生活,也没有一个是拥有最基本的自我意识的。他们通常被记忆中的场景控制了心神,好像他们虚幻的躯壳是由回忆驱使似的。他们重复生前最美好的时光里所做过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到某一个时刻他们会重回最初,然后顺着这条既定路线一路朝下,既枯燥又乏味。杰克不止一次觉得这类存在简直是疯子,譬如从窗口往外看能看见的玛莎、玛莉·安、安妮、伊丽莎白、凯撒琳、玛莉·珍,她们追踪他,但没有一个记得是他杀死了她们,是他用锋利的刀具给她们的血肉增添怪诞离奇的美感,是他让她们成为前卫的艺术品。她们现在年轻美丽,尚未褪下她们的樱桃色裙摆,天真、娇纵、光彩夺目,死后的定律让她们前所未有地美丽、前所未有地重回她们在凌乱腥甜而污秽昏暗的房间里曾魂牵梦绕的时光。

      他起身的动作惊扰了正拿油布细细擦拭着枪支的奈布。不速之客反射性地弓起脊背,做出随时都可以迎击的动作,手中的枪也已归到警戒的位置,刹那间从无所事事的闲人转变成优秀警醒的兵士。“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先生。”杰克只是走到门帘后,拉出一块对他而言小的可怜的画板,上面已经包了一层干净却有点泛黄的画布,一旁还有个牛皮精制的皮箱,打开后露出里面瓶瓶罐罐的颜料和一大把画笔画刷,“我只是想画些东西。今天天气很好,是不可多得的晴天。在伦敦,人们把晴天称为‘上帝的恩典’。”

      “你那些行头搭上你的个头简直搞笑。”奈布像找到一个经典笑话似的,连擦枪的力气都因为他这件趣事而顺势加大了些,“你还会画画?”持续擦两个来小时的武器有些无聊,他突然对跟怪物聊天这回事有了兴致。

      “只是兴趣爱好,不算精通。”失去脸的高瘦怪物即使换了个矮小的木凳却依旧不得不蜷着身子才能够着画布,锋利的刀刃手用一个聪明的角度握住对他而言细小脆弱的木头铅笔,开始在画布上打草图。先是从木格窗望出去能看见的荒凉街道,杂草丛生的状况被粗略勾的几笔概括;有个姑娘靠在水井上坐着,另一个更靠近屋子,还有一个面朝着窗户,具体的动作还没有呈现出来。杰克先描摹她们的脸,那是少女的脸孔,有一位正值豆蔻年华,一位略显成熟但依旧青涩,还有一位看起来稚嫩幼小,无一例外地拥有一张或可爱或美丽的脸。

      等到渐渐修出了画面的雏形,无聊透顶的佣兵才决定来看一个庞大的怪物如何画一幅小巧的油画。奈布把椅子背挪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俯身趴到那上边,下巴搁在手臂上。“你画什么呢?”他目前为止只看出一个姑娘正靠在水井上玩花绳,“你心仪的女孩们?”他用玩笑的语气说了一句。

      “玛莉·珍总是在水井旁翻花绳,”怪物用介绍姊妹的态度为佣兵指出每个姑娘,“凯撒琳中意窗玻璃上的蜘蛛网,她可以在这儿看上一天;伊丽莎白总对着小鸟唱歌,她唱‘伦敦大桥倒下来’,还喜欢在唱到‘我美丽的女士’时用拇指骄傲地指向自己。喏,她现在就在这样干。”他那张苍白空白的脸抬起来面向窗外。佣兵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背上突然有些发毛。

      “玛莎爱追蜻蜓和蝴蝶、玛莉·安中意爬树、安妮对做鬼脸乐此不疲。她们现在应该在这栋屋子的后面——有时候她们会到前院来,但那实在少见——转头看看,我猜她们就在那儿。”

      佣兵确定自己在前院什么都没看见,唯有阳光洒满稀稀拉拉的杂草堆。他转头看看,那里依然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只有空荡荡的院子。那里甚至连鸟都看不见,哦,除了一只只体型肥大、步态优雅的乌鸦。

      “我猜你看不见吧,先生。”

      怪物正用他的虚无的视线盯着佣兵,像某种失去波澜的深海悄无声息地将人拖下去,想在遇难者的身体里灌上水,做成腐烂臃肿的海尸。奈布咽了口口水。“我活得挺不错。”他坦率地说,掩饰着瞬间侵袭自己的、活人对死亡原始的恐惧。他觉得那样很没面子,“看不到理所应当。我压根就不想看见那些玩意儿。”

      “我以为你会顺势说自己看得见,好让你自己活得更久。”鲜少不被人讨好的杰克有些惊奇,“你总是给我惊喜,小小的无名先生。”

      奈布嗤了一声,直起身子用冲锋枪狠撞了一下一旁用来装饰的金属栅栏——它立马凹进去了一块——底气十足地回敬他的话:“我就算弄不死你,也会让你好看。瞧见了吗?我会用一记硬的砸瘪你的脑袋。”

      “还有——我有名字,别他妈用那种娘娘唧唧的名字喊我。我叫奈布,奈布·萨贝达。”

      杰克放下画笔,站起来,摘下礼帽,对着奈布行了标准的绅士礼。他右手持着礼帽,将它贴在左胸,脊背谦卑有礼地面朝佣兵弯下去,恭敬得像对待君王。但奈布觉得浑身不舒服,他觉得那种礼仪繁琐又虚伪。它是一种贴切的外皮,一种牢不可破的黄金口袋,里边装着快要溢出来的欲求和恫吓,有时候是腐败,有时候是伪善,无论哪一种都能让他毛骨悚然。佣兵不怕血肉横飞的战地,但这些阴谋家使出的手段比枪弹恐怖一万倍。他们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那群害他躲藏至今的毒贩也这样。

      “别恶心我。”奈布嫌恶地偏过头,“我烦透了这套。难不成你的腰是软的?见人就弯吗?”

      杰克感到新鲜,于是他听话地直起腰,但依旧保持礼帽盖住左胸的姿势:“好吧,萨贝达先生,如你所愿——希望你能允许我叫你奈布?这样你应该不会反感。”

      “我的名字是杰克·温斯顿。请多指教,奈布。”

  

  

=第五章=

  

1978年夏

  

      奈布·萨贝达用砖头抵着落败小孩的喉咙。“你服不服?嗯!?”他恶狠狠地又往里怼了点,他死死按住的帕尔·卡沙依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脸憋得发紫,两只手对他又抓又挠,但无补于事。“死——死都不!”小孩死命从自己嗓子里憋出来这么一句话。奈布气得眼睛通红,那块砖啪地砸到小孩额头上,磕出了血。

      另一边的莫罗·吉亚普被其他“打手”抓着、不情愿地跪在地上,嘴里污言秽语一刻不停。瞧见自己的好友被打出血,碎碎的嘟哝变成破口大骂:“妈的——你不是人!你个小贱种!”他又转头朝帕尔喊:“帕尔!老兄!绝不可以松口!这是你家最后的粮食了!”

      原本想再给小孩来一砖的奈布停下手,豹子般圆睁凶狠的眼睛瞪向莫罗:“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他妈是帕尔家里最后一点粮食了!你收了他就要了他全家的命!你要不要脸——操!”他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奈布一砖头给打散。孩子王下手又狠又准,粗粝的砖头锤飞他两个门牙,旁边的牙有的碎了一半,有的敲出棱角,一嘴巴的血几秒间就漏出口腔。莫罗疼得甩开钳制住他的手,蜷着身子骂娘喊疼,狼狈的像个山林里滚下来的伐木工。

      “你知道他家这样还带他来赌?”奈布在莫罗头上啐了一口,“你这朋友还真他妈‘贴心’!”他唰地把抢来的布袋子丢到被他教训的倔小子肚子上,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谁都知道莫罗·吉亚普是个混球,你眼睛都被泥巴堵了还是怎么的?”

      帕尔低着脑袋,没作声。

      “别以为你可以跑掉!”孩子王居高而下地朝他扬扬下巴,“等你家有了收成,记得给我一粒不剩地还过来!”他威慑性地给了那小孩一脚,之后把他和他的“好朋友”丢在烂泥巴里。苍蝇和蚊子嗡嗡在四周盘旋,奈布犹豫了一下,从裤带上解下来五个草药袋的其中一个,“喂!”帕尔闻声微微抬头,一小袋草药被甩到他脸上。“别扔了,要不就等着蚊子吃了你吧。”奈布活动了一下手腕,转身招呼着其他小孩去后山坡上玩,没再理会翻在地上的手下败将。

      帕尔咬住自己的下唇,冲到莫罗面前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向他吐了口唾沫,之后抱着草药袋和粮食袋飞快地跑开,不一会儿就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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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奈布一身脏污回家、在半道上看见他那个不堪又肮脏的父亲脸上带伤且骂骂咧咧甩动手上的皮带头时,他就觉得大事不妙了。他绕了条捷径直冲回家,惊起身边草丛里一干虫鸟。有只瘦骨嶙峋的乌鸦贴着他的耳朵滑过去,啪啦啦的扑翼声让他耳朵嗡嗡响。有根树杈绊了他一跤,但他马上又爬起来继续跑,膝盖上火辣辣的疼痛仿佛在风中消散,他根本感觉不到。

      “妈!”还没跨进家门他就喊起来,“妈?”他在光亮的地方看不见她。她不会有事的,她是个有一套的女人,她会没事的。“妈!你在哪儿?”

      “妈?”

      有一阵压抑着的咳嗽声沉闷地在里屋响起来。奈布跑过去,看见母亲坐在墙边,弯着腰,脸上有血。她正一边咳嗽一边把破裂的臼齿和碎石块从嘴里吐出来,上面混杂着血沫。莎拉瓦蒂·萨贝达抬头看见了她气喘吁吁的儿子,带着胜利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别怕,儿子。”她用一种鄙夷的神情摆了下头,“我不会让那个孬种毁掉我们的生活。我们不会饿死的。”她还有一颗门牙被打飞在不远处,但她不在乎。

      “妈,我不会再让他欺负你了。”奈布气得脸都扭曲起来,“我再不出去了,下次他再来,我会打烂他的脸。”他颤抖着摸了摸母亲布满淤青的脸,眼里憋着泪水。他想哭,但他知道这样并不会有什么帮助,他的母亲会表现得更加不在意。他不想她这样。

      莎拉瓦蒂拍拍自己的衣服,很缓慢,很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好像腰上有块淤青阻止了她的动作。“行吧,奈布,”她对儿子说:“去弄些焦油和水,我们的锅破了。哦,顺便去帮我要些草药来好吗?好孩子,去吧。”母亲在奈布汗湿了的头顶上吻了一下,“别难受,我总是能赢。”

      那阵羞耻心又从心底翻了起来。奈布低着头,含糊地应了几声,几乎想奔着夺门而逃。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杂种,也是个让他母亲更加伤心的坏蛋。他身体里有一半是他那个痞子父亲的血,鼻子和眼睛长得像他,头发的颜色和高出寻常孩子一截的身高也遗传自他,一个远方而来的白脸侵入者,所谓的旅行家,但看看他现在是个什么鬼样,一个彻彻底底的烂赌鬼,一个没心肝的混账酒鬼,他甚至不相信那就是母亲口中曾经高大健壮、快活健谈的男人。他太像父亲了,可母亲依旧爱他——难道她真的只是单纯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吗?奈布会为自己身上像父亲的部分羞愧。他也为母亲尚存幻想感到羞愧。
      “我马上回来,妈妈。”可奈布爱她。他听她的话,而且从不在她面前说脏话。孩子王乖巧地带上了两个桶子和一个草篮子,搓掉脚上粘成一整块的泥巴,穿上了草鞋。母亲喜欢他穿鞋,尽管其他孩子基本都不穿。“我很快就回来。”

      “今天吃玉米吧,好吗?”莎拉瓦蒂把被甩到角落里的铁锅拾起来。奈布嗯了一声,跑出门外。

      像有一只尖铁鞋踹到他的太阳穴上,奈布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令他反胃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将要来临,夹杂着热浪和碳屑,可能会从头顶上掉下来。他边跑边想,但那种预感又像一条狡猾的泥鳅,滋溜着便逃出他的掌心。

  

      等奈布跟着前来报信的帕尔往回疯跑、丢掉了水桶和一把草药、目瞪口呆地站在陷入一片火海的——他和母亲度过一大半童年的家门前时,他才知道那原来是命运给他发下的讣告。那是他母亲的讣告。

      他的哭喊哽在他的喉咙里,接着他就发狂般似的烈火里冲。好像有双小孩的手抱住他的腰防止他做傻事,等他反头给那小孩一拳时才发现那正是帕尔·卡沙依;他看见旁边有一些男人帮着一桶一桶将水泼进去,但毕竟杯水车薪,火势一点不见减弱;当他终于踏进烧焦的门槛时,他听见脑后传来附近寺庙里的僧侣大喊着要他先盖上一件浸湿的衣裳。有鸟在叽叽喳喳到处乱撞,黑烟撞上他的脸,屋子里的火舌炙烤着空气,像个恶毒的大蒸笼。人群喧闹的叫喊让他头皮发麻,谁家的婴儿哭个不停。他想叫母亲,可一开口就呛进浓烟,呛得他只流眼泪。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家太大,大到他居然找不到那个肩膀宽厚、不畏伤痛、像牛一样勤劳坚强、每天都在炉子旁边等自己回来吃饭的女人。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四面八方都是火焰和烟,好像哪里都是一样。接着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猛然断裂、绷断,有种声音从他上边由远至近。那是某种呼啸声。

      他被某种重物砸中。那东西正中他的额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摔到地上,视线面朝着屋顶。奈布的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像是蠕动的大青虫,又像是鸡蛋,它们分裂又合并,形状千奇百怪,像水泡一样随心所欲。屋顶离他越来越远,无限地朝上延伸,火焰则被他与屋顶之间那片神秘的黑暗给吞噬殆尽。火焰和屋顶都在抖动。额头很疼,但慢慢地好像又没那么难以忍受。最后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他最后听见的是一阵朝他而来的脚步声,另外一阵越过了他,往里面跑。

      之后的一切好像都理所当然。他被人用一瓢水浇醒,还有人在他脸上扇了几个巴掌,希望这样能让他更加清醒。在他把意识收回来时,脸上有一块肿起很高的帕尔正扬着手,准备再给他一巴掌。他坐起来,看见他母亲的尸体正在不远处冒烟,有个孔武有力的白人汉子单臂反扭着他父亲的手,将那个败类压跪在了地上。奈布看着他,看了很久。

      站在另一头还有几个膀大腰粗的白人,浑身散发出硝烟味,穿着厚实却不够整洁的军衣,咬着牙签或烟头,津津有味看着眼前这出戏。有一个看上去是领头人的男人头上扣了顶不伦不类的纯色贝雷帽,左耳被削去一半,有双鹰隼一般凌冽尖锐的蓝眼睛。他伸手在奈布面前摆了摆:“嘿,小子。”他的语气像是在逗狗,“我想这人——他是你老爹吧?——他勒死了你妈,还放火烧了你的家。喏,这个给你。你会用枪吧?我听说这里猎户还挺多的。男孩子没道理不会用枪。” 奈布手里被塞了一把小手枪,阳光射下来,闪得他眼睛生疼。

      领头的男人从同僚手里抢了根烟,划了根火柴点燃它。他朝托马斯·萨贝达吐了口烟圈。“我们现在还缺一些像你一样大的小鬼。要不这样吧,你动手把你爸毙了,我就算你过关。跟我们去印度,我保证你既能吃饱又能玩多——当然啦,我们得用命去拼,但很快你就会觉得不在乎——你要是够争气,顿顿吃鳄鱼都随你。”男人们哄笑,低声说起些下流的笑话,消磨时间等着小孩做出他的选择。

      奈布别扭地给手枪上了膛,发现这把枪比猎枪滑的多,也称手的多。托马斯听见拉保险发出的金属碰撞声,蔫蔫地抬起脑袋看向他的儿子。他的表情近乎呆滞,目光从奈布身上转到莎拉瓦蒂的尸首上,然后又转回来。奈布发现他不再认识这个父亲,不是指他更为丧心病狂,不是,他反而觉得在这个男人,在父亲身上终于看见了一丁点母亲曾带着近乎崇拜的希冀向他描摹出来的形象。那是一个会悔恨、会心怀歉意的人。他变好了吗?奈布想着。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干了多么坏的事?他是在后悔吗?他是吗?

      难道我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这个想法只在奈布的脑袋里停留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想起母亲那份虚幻的憧憬和盲目的乐观,以及她现在焦黑的尸体。他想起那些殴打,那些辱骂,还有那份无处不在的羞耻感。那白人告诉他,他将不会在冬季饿死,春季也不会,夏季也不会,秋季也不会,他不会像一个普通的、穷苦的廓尔喀小孩一样为一袋粮食拼死拼活——他可以为更多的、更美好的、更富足的东西拼死拼活。

      他还能远远离开那些诡秘的往事,那些纠葛,那些乱成麻的关系和故事。只要他杀死这个夺走他的母亲和家的混球……一切都那么合理。

      帕尔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奈布,奈布·萨贝达。”他对奈布说,“那不对,那是错的。儿子不能杀死父亲!你清醒点!”

      如果我给他一个机会又会怎样呢?

      “喂!”

      不管是什么都来得太晚了。

      “你是个恶棍。”奈布用枪抵着他父亲的头,双手持枪,抖得像个筛糠,“你是个魔鬼,你毁了一切。”他呜咽一声,拼命把眼泪逼回去,“如果你不来打扰我和妈的生活,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可现在她死了。”

      托马斯茫然地看着儿子的脸,仿佛从没认识过他。

      “她那么爱你……说你那些操蛋的过去,说她是怎么被你迷住的,像个失去理智的傻子。”听见这句话的父亲微微睁大眼睛,眼中突然闪过一些东西,闪闪发亮,柔和却热烈。但奈布没看见。

      “可我恨你,爸。”他的视线被眼泪笼罩,有一些滑了下去,流进他的嘴里,“你逼我的。”

  

      奈布狠狠扣下了扳机。那一下用光他所有的力气,他脚软,跪到了地上,牙齿打颤。那声枪响像野兽的咆哮,对于那些白人则像兴奋剂,他们朝着他和他脚边的两具尸体吹口哨、打响指。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奈布转过头。他看见帕尔·卡沙依退后了好几步,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怪物。阴云默不作声地聚在一起,人们急忙借着预防洪水的借口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屋子上边还飘散着几缕黑烟。领头的白人拍拍他的头说“干得不错,你过关了”时,他想起去年异乎寻常地少雨。

      他听见在乌云上边有波涛奔过去,迟到的终于还是来了。预兆着大洪水的雨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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