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氧化碳

【JDJ&初代夫妇】《Rumi》

《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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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1年2月7日-

      
       乔纳森·乔斯达抓耳挠腮,咬着钢笔,墨迹停在了末尾的“t”上。他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在文学上是有多么愚钝——至少在这个年龄,小少爷实在看不出这一排排的字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
       他默出了“当灵魂躺卧在那片青草地上时(When the soul lies down in that grass)”,也默出了“世界的丰盛,远超出能言的范围(the world is too full to talk about)”,还有作者的名字,鲁米(Rumi)。可这还不够,前边还应该有几句。
       乔纳森瞄了一眼旁边迪奥——迪奥·布兰度,或是迪奥·乔斯达——留下的默写纸,又瞄了一眼房门和大厅那头的旋转楼梯。门外没有德蕾莎女士回来的迹象,旋转楼梯上没有迪奥下来的迹象,万事俱备,接下来只要那张纸“一不小心被风吹开”……
        “你可真让人恶心,JOJO,做这种事儿多让你的绅士父亲骄傲啊,哈!”
       乔纳森正挑着那张有着漂亮花体字、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完成好的默写纸的手指僵住了。他抬头看着自己的义兄弟。迪奥脱下了他一直都中意的靛蓝外套,微微有点汗湿的白衬衫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尤为耀眼。他走下旋转楼梯,棕皮鞋一步一步地踩在阶梯上,咔哒咔哒发出声响。
        “翻开它,JOJO,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迪奥走到桌前,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乔纳森手上夺回自己的默写纸,哗啦一声展开,放到那双蔚蓝的眼睛前,“来吧,我给你看。写下你不劳而获的答案,多么轻松啊,对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
        “迪奥,是我的错!”乔纳森把头撇开,死活不肯看那张纸,“我——”在他继续自己的话之前,他的义兄弟突地掐住他的脖子,把他咚地摔到桌上。
       铜棕的双目眯起,轻蔑和唾弃毫不留情地被扎到乔纳森的脸上:“我说——给我看!”迪奥用拿着默写纸的手甩了他一巴掌,“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年幼的狮子从诧异变为愤怒,最后所有的怒火聚集到他的拳头上。乔纳森给了迪奥结结实实的一拳,而这是他们又一场争执的升华点。
        那张默写纸被他们踩烂了。德蕾莎女士回来时,两个男孩正扭打在一起,野蛮而没有礼教,像是两头野兽在争夺领地。
       严苛的女士呵斥他们停手。原本就自觉理亏、相较下打心底里更加服从长辈的乔纳森率先停手,抬手擦掉自己的鼻血;打斗中占了上风的迪奥好整以暇,拨拢自己的鬓发,将被扯开的领子重新归位,末了诚恳地向他们的家庭教师告了一状——“乔纳森想偷看我的答案,女士,我不肯,他就动手了。我想去外面透透气……太吓人了,女士,他几乎要把我的手给拧断。”——从神态到话语都完美地塑造出了被害者的形象,几乎是无懈可击。
       乔纳森愤恨的眼神对他而言无伤大雅。迪奥捡起自己已然破破烂烂的默写纸,背身无视了德蕾莎女士对义兄弟尖锐而严厉的斥责,走出大门。
       路过焚烧炉时,他手一扬,一团皱巴巴的纸给丢了进去,尚未被折住的一角露出了花体字的署名。
      拼成“Dio”的三个字母被烈火吞噬撕扯,化成了漆黑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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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2年2月2日-

    
       乔纳森·乔斯达玩到兴头上就不可避免地会丢失一些东西,上上次是他的帽子,上次是他的手表,这次更加严重——不见了的是他母亲的怀表。
       “所以,你要本迪奥跟你去找一块怀表?就因为你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不敢一个人去?”
       不敢告知父亲也不敢一个人再回跟朋友试胆去的森林,犹豫再三的乔纳森终于咬紧牙关,去找了他性格诡谲的义兄弟。
       “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小少爷没心情去搭理他言语中的讥讽。乔纳森低下头,自责和后悔从喉咙里被嘟哝出来,“不去的话,我就再也找不回它了……”
       迪奥·布兰度——迪奥·乔斯达正从书架上抽出书的手顿了一下。
       不知道是被哪一个词句给打中,迪奥把书推回去,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衣领,仿佛上面有一层厚灰似的。他仰着下巴返头,面孔上的唾弃嘲笑一分不少,嘴中说出的话却罕见地温和:“走吧,JOJO。”
       “嗯……嗯?”乔纳森没反应过来。他看着义兄弟那双无关讥讽、盛满某样怀念的事物的眼睛,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嗯什么?本迪奥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空耗——”
       “等等等等,迪奥!谢、谢谢你!”
       “……你成功恶心到我了,JOJO。现在把你的猪腿抬起来,给本迪奥领路!”
       乔纳森看起来十分开心。迪奥对义兄弟傻兮兮的笑脸嗤之以鼻,心想着就连青蛙小便都能让这个没脑子的小少爷开心半年。
       为了在乔治·乔斯达先生回来之前把这件事解决,他们抄了个近路。这是一条废墟街道,两边的房屋破旧不堪,檐角不时在风的踩踹中下滑,混着焦黄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偶尔有风烛残年的老妇挽着装满废弃物的篮子,拖沓着破靴,咳着喘着蹒跚而过。迪奥从窗口看了一眼缩在破屋子角落里、眼神凶狠、骨瘦如柴的小孩,露出充满优越感的讥笑。
       没法靠自己的双手爬出粪坑的杂碎依旧是杂碎。他无声地翕动嘴唇。你们吃喝屎尿、得过且过,我不一样,我会逼所有阻挠我的婊子把粪坑舔干净、清出我的道路来。
       乔纳森依旧很欢快地向前走着,但步子却有些收敛。路过富有乔托风格的废旧教堂时,迎面而来的、身着破衣烂衫的女孩似是被他那副小少爷的衣冠吓着了,后退了几步想要掉头而去。迪奥看着义兄弟一如既往用对待高雅小姐的礼仪对待这个脏兮兮的流浪儿,喉咙里冒出一声嗤笑。
       那女孩受宠若惊之余起了抢夺财务的念头,但看见在乔纳森背后那双鄙夷而阴狠的眼睛后,她真正感到了恐惧。那是不被神祝福的眸子,每个人都享受洗礼,唯独他没有。
       “JOJO,你是脚断了还是怎么样?”迪奥在心里唾弃了一下已然飞快逃走的小流浪儿,之后趾高气昂地踢了乔纳森的裤腿一脚。
       小少爷痛呼一声后,还是乖乖地开始带路。
   
   
       在幽深,幽深的森林里,明媚的阳光实际并不多见。鸟鸣自阴影中悠然而来,树叶沙沙为它伴奏;蜿蜒前行的小路被苔藓覆盖了个遍,末尾蔓延到看不见的草木深处,犹如熏染而成的乌脏或行至末路的沉溺。
       他们只是向前走。好不容易从簇拥的叶片间挤下来的光辉落在乔纳森的脸上。那些黄金般的阳光在他脸上晕染开来,滑进他的眼睑和鬓角,偶尔有那么一束刺痛他的眼睛。迪奥明智地躲在树木的阴影下以避过刺眼的光,然而阴冷的潮湿攀在他身上、从尾椎骨爬上他的肩头。他不以为然地紧了紧自己的外套,却不知晓这份虚幻于干燥林木间的潮湿到底代表着什么。
       乔纳森在前面横冲直撞,试图用他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召来他母亲的怀表,像头鲁莽的熊。迪奥在后边悠然信步,完全没有要帮助他的意思。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直到一条溪流拦住他们的道路。无花果树伫立在两旁像是忠实的守卫,那些青青红红的果实落下的方向开阔而明朗,太阳栖身歇息于群山之中,衣摆正好覆盖到这条小溪。乔纳森看上去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就喜出望外。
       无花果攒聚而成的塔旁,静静躺着的是他母亲留下的怀表。即便已有破损,但在明媚的阳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乔纳森惊喜地叫了一声,扑过去把那块怀表抱在怀里,一不留神将无花果塔碰倒。那些果实骨碌碌地滚进溪流,啪嗒一声落进水中。溪水清澈见底,它们仿若在空中浮游一般,慢慢地远去了。
       迪奥向前走了五步,劈手夺过乔纳森手上的怀表。后者毫无防备,待到那块表明晃晃地闪着光迷蒙他的眼睛时,小狮子才反应过来:“迪奥,你做什么!快还给我!”
       迪奥转着那块怀表,打开它又关上。他摩挲了一下上面雕出的字,明明是母亲留下的表,那些字母拼写出来却是乔纳森的名字。
       ——“迪奥,你看,妈妈给你做了一件衣服哦……唉,布料的颜色好像有点不搭,但很鲜艳,就像你一样是个耀眼的孩子,看,喜欢吗?”
       我的母亲只能靠着满是伤口的手指为我一针一线缝出布料混乱的衣物,而你的母亲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一块金灿灿的怀表拿到手、甚至还能请匠师署上你的姓名?
       迪奥向后一扬手,那块被打开了盖子的怀表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进看不清轮廓的阴影里,传出响亮的咔嚓声。那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当他们开始扭打在一起时,先一步占据上风的是乔纳森。平常忍气吞声、心胸宽广的懂事孩子如今被义兄弟对自己母亲的遗物的亵渎行为点燃怒火,显露出了从未曾有过的爆发倾向。但即便如此,他的殴打行为却依旧显得正义凛然——这也是迪奥厌恶他的第二理由,乔纳森·乔斯达无论做什么都天生具有圣人的气质,人们无法用言语形容,但却能真切地进行感受。

     “哼,JOJO……”迪奥突然扯唇一笑,猛地舍弃了他的外套,推搡还击。乔纳森被他忽然的行为吓住了,一个没留神被他按倒在地,脸上落下几个狠厉的巴掌。

     “生气吧?来啊,来啊,JOJO!”金发被阴影笼罩的少年揪住他义兄弟的衣领,掐住他的脖子,“做个绅士,现在就对我动手——啊,你是不是想打我打到哭为止?你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愚蠢的小少爷,头脑没跟身体一起长大——你那可怜母亲的遗物也不过如此啊,JOJO!”

     “你就是个混账,迪奥!”乔纳森咬牙怒吼,双目从未有过地怒瞪,炽热的愤怒自他的目光投射到迪奥的眼中,几乎烧焦他的瞳孔,“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东西啊!你怎么可以如此轻蔑地对待逝者的东西!?”

     瞧瞧,瞧瞧,JOJO,你连怒骂都像个小少爷。没人会在面对这种情况时口不成脏的,JOJO。

     迪奥在心中奚落他,唾弃他——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最深最深的灵魂底端、他诞生的那头、他舒适地躺在母亲臂弯里的那刻,发出了细微的啼哭。连他本人都不曾知晓的呜咽自那堆女人的破烂衣物给卖出、自那最后一件出自母亲之手的衣物被香烟点燃之时就开始持续不断,此时则更加惹人侧目,甚至让他也窥测到端倪。

     母亲的遗物——呵,JOJO,那算什么遗物?

     年轻气盛的小狮子突然暴起,以怒火作为燃料将他的义兄弟整个人掀飞。迪奥尝到了方才乔纳森所感到的瞬间闪动的惊恐。他看见树干,然后是光斑,阴影,层叠的叶片,最后是捅进眼珠的阳光——他的眼睛一阵剧痛,生理性泪水夺眶而出。随之而来的疼痛则来自他的后颈和脊背,某种既坚硬又脆弱的东西在那里,在刺伤他皮肤的同时自己也粉身碎骨。

     迪奥感到有粘稠的液体附在自己的皮肤上,然后是麻木的钝痛。乔纳森原本已经压住他的腹部打算给他一拳,却在这时发现了那个横尸于他脖子后方的牺牲品——那是一只独角仙,身体已然粉碎。昆虫的粘液爆开一地,混杂着它断开的甲胄和难以辨识的内部器官,像是刚刚接受了残酷的审判。

     迪奥在乔纳森愣神的几秒钟内狠命地将他推翻在地,坐起身时突然脊背痉挛了一下。他倒吸一口凉气,手往后背摸去再收回,掌心除了昆虫的体液,还有丝丝血迹。

     乔纳森看着义兄弟强忍意料之外疼痛的脸,火气全部被下意识的担忧给浇熄。他喊着迪奥,伸手欲扯开他单薄的衬衫给他看看后背,手臂却被对方狠狠地甩开。

     迪奥·布兰度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他扎进幽深的树木中,在乔纳森眼里就好像是融化进了影子,使得他再也看不清他。

     他呼吸。不知为何,乔纳森感到了一丝的潮气。

  

  

2

  

-1882年2月7日-

  
      “海有什么好。”迪奥从鼻子里哼出一气,似在嘲笑义兄弟的浅显无知,“那里又冷又黑。海浪把人压下去,人会死在那儿,灵魂永不能上升,会烂死在淤泥和海草里!”

     乔纳森拿着一本《安徒生童话》,正翻到《海的女儿》一章。他正伤怀于小人鱼的结局,因而并没在意他那义兄弟毫不客气的语气。他只是沉默一会儿,然后突然看进迪奥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我们不会的,迪奥。你不会的。”

     迪奥·布兰度被乔纳森·乔斯达那双年幼却真诚——甚至有些许不该出现在一个懦弱的男孩身上的深邃——的双眼打中,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很快他就重整旗鼓,打算不多加理会那短暂让他颤抖、欣喜的眼神:“你就别痴心妄想能上天堂了,蠢蛋!你压根就不配!你就该下地狱!”

     男孩子的稚气终于回到乔纳森的身上。自小接受正规宗教启蒙的小少爷气急败坏地想捍卫自己对天主的忠实,结果反而口不择言:“你才该下地狱,迪奥!所有人——千千万万人里,唯独你才是天生就该下地狱的!”

     他看着自己的义兄弟一瞬暴怒的面容、刹那而过的倍感不可思议的目光,猛地发现从自己嘴中吐出的是多么恶毒的话语。

     “迪、迪奥……我……”

     “JOJO,你给我等着!”迪奥·布兰度感到自己的胸腔中梗住了一团血淋淋的事物,迫使他违背本心、对神明之说倾注上跳动的情绪,“上天堂的一定是我!”

     “——只有我,JOJO!你就等着烂死在泥巴里吧!”

    

       

  

3

    

-1889年2月7日-

  

     DIO漂浮在海中。海水一度比他想的要更加咸涩、更加容易扭曲视线。尽管他并不需要呼吸,但依旧有着棉絮般轻盈密结的泡沫飘飘悠悠而上。

     对乔纳森·乔斯达身体的感想与他对海洋的感受如出一辙。DIO感到不可思议,感到意料之外,那具健壮、充满活力、流淌着正义凛然血液的身体与吸血鬼的头颅呈现惊人的契合,他活动那只手的手指,它们稳健而准确地完成了大脑的指令,丝毫没有因原主人的死亡而失去一分一毫的柔软,仿佛头颅和身躯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被切下的头颅底端挂满血丝,渐渐化为血的波流,随着海洋的心跳律动着,由那些向上而去的泡沫引领朝着太阳进发。DIO看着那些血液浮游着,仿佛天使的手掌将它们捧上,希冀它们能浮上海面、随风而去,到达云端的彼岸,到达天堂。这就是神子即将去往的场所,也将是那段诅咒的失效证明。

     DIO想起他们年幼时——当他还拥有迪奥·布兰度这个姓名时,他与乔纳森·乔斯达是义兄弟。在那时,他言辞凿凿地发出了即将串联他一生的宏愿。他说你才该下地狱,JOJO。他说该上天堂的一定是他。吸血鬼勾起嘴角,又马上将其塌下,自尊心在作祟,他不能让乔纳森登上通往天堂的阶梯,这绝不行,他是暗夜的帝王,他的誓言应该被兑现。它必须被兑现。

     假若神明不允许,就由他来将神扯下圣座。他咬牙切齿,但同时又在狂喜,看啊,神子死了,并且他不会让那家伙摸到天堂的门角。他在海中发笑,大笑,狂笑,只有海水和那颗在水波中慢慢翻滚的头颅听见他那胜利者的宣告。乔纳森阖着眼睛,表情平和肃穆,像是沉入睡眠,眉弓顺着一个自然柔和的弧度安置着,深靛的发丝像上好的绸缎,大理石雕般的唇线于海中抹去一切光泽,沉静安稳得如同午后教堂中站立着的神像。

     突然的一阵浪涌将那颗头颅推开了。有几束阳光渗进海浪,渗进水波,触到了乔纳森的发顶,那些黄金般的无形之物仿佛要将他带走,带离海洋,带离阴冷与昏暗,带离那尚还未完全消失殆尽的诅咒——

     ——“JOJO!”

     JOJO!你就等着烂死在泥巴里吧!

     DIO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毒蛇般的咒怨。但当他反应过来后,那四个字母拼出的音节被他无声地喊出了口,那颗血沫与泡沫混为一体的头颅被他拢在怀中,好像一切构成了“乔纳森·乔斯达”的事物是最后一块能带他浮出海面的船板。他感到了一阵空虚,一阵惊慌,还有脖颈突如其来的钝痛。一阵失落。

     他看着泡沫上升,伸手将它们拍散。DIO不承认他所感知到的一切,也不解释他方才做出的一切行为。他忽视一切,虚化一切,将它们全部塞进焚化炉,然后点燃炉火,就像他当年烧死那条该死的狗。

     ——你上不了天堂了,JOJO,即使你的灵魂在这之中又怎么样?

     那页书页上写着《海的女儿》。人鱼奉献了自己的爱和忠诚,灵魂乘着泡沫悬浮而上,被飞在阳光中等待的天使接到天际,从此永远活在美好的国度。DIO看着那些泡沫,张开了嘴——他吞食它们,将它们一个不漏地含进嘴里,吞进喉咙。混着咸涩恶心的海水,混着千万年来分解在这海中的尸体,混着来自最深最深海底的泥巴,他将乔纳森的一部分吞进这吸血鬼的身躯。

     你就跟我一起下地狱吧,JOJO。

  

  

  

4
    
   
   
 -1889年2月7日-
    

  
      他在海底行走,仿若天主在地上行走。

     摩西分开海洋,得以与信徒跨越自然的桎梏。DIO靠着石鬼面,不费一点功夫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化身为另一个阶级的存在。窃取正义之人的身躯,怀抱正义之人的头颅,他沉默着迈开脚步。

     DIO不知道他还能说些什么,该说的已然在杀死乔纳森·乔斯达的片刻中说尽,该笑的也在海浪中笑完。他感到无聊,焦躁,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的成功看来毫无响动。常人哪怕只是扔一颗石子入河也能听见水花的回响,他将那副躯壳和灵魂拉进深海却被海潮盖过。实在不公平,实在无意义,他想要的胜利不是这么卑微无言的东西,那应该更加盛大,更加出彩,有人会为他鼓掌,有人会为他欢呼,最后拜倒在他脚下。他怎么可以只成为秘密皇帝,而非众人所注目的神灵?

    但此时,不知为何,他的脑中突然撞进艾莉娜·乔斯达的表情。她和深爱的丈夫以亲吻道别,随后看向了那时只剩下头颅的他。他曾以为在那双眼中能看见恐惧、愤怒、怨恨或其它让他极有成就感的负面情绪,但是没有——他那义兄弟的妻子只是看着他,用着一种破开他皮肉和灵魂的气势,向他注入了怜悯。

     怜悯。

     那并不是单纯看待身无一物之人的怜悯,而是超越了厌恶、憎恨之后,对处于道德最底层的生物的怜悯。她的眼神仿佛述说着“你这可怜的怪物”,仿佛忠告他“你永远不可能得到那样东西”,仿佛宣告他“永远不会得到原谅和安宁”。

     DIO在那时感到了从原罪而来的深刻恐惧。在那一刻,他剥下了吸血鬼的腺体,扣下了那双猩红的眼珠,真真切切地重新成为人类。艾莉娜·乔斯达再没有看着他,她与丈夫对视,流下泪水,呼唤名姓——她的身影被乔纳森·乔斯达蔚蓝如苍穹的眸子映照,在他们之间,某种高洁的事物彻底打垮了吸血鬼颤动的神经。他开始歇斯底里,但他们并未怪罪他。他们只是对视。

     直到生命的最后,乔纳森那始终注视着她和她将前往的未来的视线才终于溃散。

  

  

    海水突然产生晃动,似乎是高阔的上方有什么东西撞击了礁石。

    DIO抬起头。他走了很久——不知道多久的很久,眼前的黑暗让他伸手不见五指,真是稀奇,居然连非人的这双眼眸都无法看穿前路,而唯一让他有所寄托的竟然是自己手中怀抱着的、乔纳森·乔斯达的轮廓分明的头颅。高挺的鼻梁和纤长的睫毛,柔软的发丝和唇瓣,他的手掌能触碰到的全部都给予他如行在大地上一般的稳定与安心,只不过他始终不肯承认。

    他的目光此刻终于能穿透层叠的波浪,穿越很远的上方,穿越游鱼与拉长扩散的点点星光,直达那副沉重的棺木——除去艾莉娜·乔斯达用以逃生的那一副之外的、更加狭小密闭的内棺。它经历漫长的颠簸,终于在这里,他的头顶上,找到了自己的安息之所。

    那副棺木如同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之上。

    DIO没有多加思考它为何没有沉落而是浮动在大洋上方,或许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特异点。他摸到不知何时已然到达面前的石壁,随后没有多加犹豫地踩了上去,一如他在乔斯达的宅邸所做的那样,以超越人类的力量将自己卡在岩石间,一步,又一步,持续向上移动着。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在他横着身躯突破海面后,刚欲触碰那副棺木的夜航渔民们看着他惊呆在地,他没费多少心思就将其转化为了自己的奴仆,指使他们将棺木搬上足以承其重量的大型渔船,再将那艘船驶到大洋的中间。在此期间,DIO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是去干了这些事,但并未来得及去思考为何如此作为,也许是这相对来说新生不久的吸血鬼将要享受的永生终于为他打下了麻药,他对时间的概念比以往来说粗心大意了不少。

    就仿佛他能停下时间一般。

    他站在船头。海风刮过他的耳廓,海腥味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带走了他身上的水汽。DIO有一种奇妙的感受,这种湿漉感,这股潮气,也许在遥远的过去他就已经与其会面。不过那时他终究不可能预料到,在数年后的现在,如预言一般,他真的接收到了来自过去的讯号,从而身处海上。

    而很快,他将要回归海中。

    “这里是深海的上方,”吸血鬼自言自语,又或者是在与怀中已死去多时的头颅说话,“哼,该死的深海。”

    他终于低下头,捧起正义者的头颅,伸手扒开原本紧闭的那双眼。蔚蓝的瞳孔没有因为死神降临而失去它一分一毫的温润与光泽。它似乎依旧注视着妻子离去的方向,一直看着,一直远眺着,将绵延的血脉注入那道目光中,洒向不曾终止的未来。DIO突然嗤笑起来,就像当年的迪奥·布兰度嘲讽他的义兄弟,吸血鬼嘲笑着乔纳森·乔斯达,为他的死亡,也为他什么都做不到的如今。

    “看着,JOJO——地狱马上就到了!”DIO将那颗头颅掉了个方向,让那双眼看着起起伏伏的波浪,“只不过去往最深处的我将终有一天掰转天地、到达天堂,而你只能眼巴巴地在泥巴里看我飞升!”

    “多可笑啊,JOJO!你费尽心思、上赶着来赔上性命,居然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你活该,JOJO!”

    他再度大笑。这一次,胜利的宣告确实地在空气中四处传达,漫天星光为他的笑声镀上一层银光。这回他终于感受到迟来的激动,吸血鬼觉得十分畅快,想要来一杯最昂贵的红酒——不,果然还是人的血液,那份上等的甜美足以填满他一切的饥饿。

    DIO吸干了几个渔民的血,舒适地躺进对他而言刚刚好的棺木。余下的渔民们为他合上棺门,抬起棺木,之后将这潘多拉的盒子丢进了深海之中。

    他让他们在船上待命,只要天一亮,这些倒霉鬼就会齐齐化为烟灰,被海风刮走,免得多生事端。

    做完这一切,吸血鬼终于感到疲惫,尽管他已经填饱了自己的肚子。狭小的棺木中,那份潮湿变得如影随形,萦绕在他的身体每一处周围——就像人类无法逃开炎热,DIO同样没法在悠悠下坠的棺木中逃开海洋的气味。他啧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又换了一个,似乎怎么躺都不是滋味。与他相反的是乔纳森的头颅,他如接受自己早逝的命运一般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环境,平静而永久地熟睡着。

    到最后,DIO认为自己实在是做了件愚蠢的事。他最终决定侧身躺着,乔纳森的头颅依旧被他搂在怀里,妥善地安置在他的胸前,倘若那个拥有黄金精神的男人还保留着自己的身躯的话,这样的姿势会被视作吸血鬼的拥抱也说不定。他为自己的想法恶寒,无声地在心中啐了一口,但还是没有放开手。

    现在他该拥有何种情绪呢?吸血鬼的体液顺带着将他处理情绪的神经也一并麻痹,使他需要以理性来决定自己的所思所感。实在是件麻烦事,DIO心说着。

    现在,他该进行一场漫长的睡眠。

    棺木在往下坠落。深海自诞生至今就无声无息,再怎么敏锐的感官也只能捕捉到水流发出的闷响,好似在耳中蒙了一层屏障,有魔鬼举着锤子在外不停歇地敲打。DIO只是默默地听着。

    咕噜噜,咕噜,咕噜。

    隆隆隆,隆隆,隆隆。

    棺木在下沉,下沉。而大海在歌吟。

    他注视着乔纳森·乔斯达深靛的发顶,忽地想起年少时的往事。毫无理由地,他想起就在那关于天堂与地狱的诅咒发生前,就在那一天的上午,冬天的末尾还未过去,寒冷的空气里闻得到壁炉里飘来的炭火味道,担任神学启蒙者而非家教的德蕾莎修女——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甚至拥有同一个名字,真不可思议,刻薄与宽厚的二人却被人以同一个姓名呼唤——低垂着温顺的双目,被乔纳森询问了。

    如果迪……嗯,我的一个朋友,现在或将来做错了事情的话,神会原谅他吗?神会让他去天堂吗,德蕾莎修女?

    被如此询问的女人露出和蔼的微笑。她转过头看向迪奥·布兰度,这个看似不在乎义兄弟提出什么傻问题、一直拨弄着窗台上的绣球花却依旧没漏掉他们交谈的每一句话的男孩正毫无波澜地看向乔纳森,眼底深藏着被压抑的怒火与嘲讽。他正欲张嘴、以优雅的言辞在淑女眼皮子底下羞辱义兄弟一番时,修女启开了唇齿:

    ——“会的,我的孩子。”

    德蕾莎修女抚摸着乔纳森的头,对他微笑——随后她侧过头,那微笑同样送给了迪奥。

    ——“神永远会选择所有人。”

  

  

    他收拢了手臂。不知为何,DIO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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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1年2月7日-

   

    乔纳森·乔斯达的脸旁吹来一阵清风。他抬起头,看见初春的预兆在原本光秃的树杈上绽开了——那是一朵小小的花苞,在尚还微寒的空气中颤颤地抖动,却毫无畏惧之意。小少爷的眼角划过一道黄金般的柔光,但等他再转眼时,那光芒已然消失不见。待他正寻找着那束光的来源时,远处有一驾满载物件的马车驶过,车厢里还坐着几个人,但以他的眼力看不清楚他们的容貌,只能辨认出那位最靠近小窗的乘客拥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就像他的义兄弟一样。

    奇妙的是,他在那一瞬间不但想起最近听朋友说有一家姓班德鲁顿的人家要搬来、他们家似乎有一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女儿,还想起了他漏掉的那几句诗。

    小少爷在心里欢呼——担任家教的德蕾莎女士为了惩罚他动手打人,勒令他不靠自己将默写做完之前都不可以吃巧克力——他飞快地将脑中冒出的那几句诗默到默写纸上后,端起一直放在一旁激励他的巧克力块拼盘,风风火火地冲出了房门,口中大喊着德蕾莎女士,似乎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

    房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从门外渐行渐远传来的是途中乔纳森停住脚步、摈弃前嫌向他先一步见到的义兄弟开心地宣布自己终于完成了默写的声音。迪奥·布兰度说了两句什么,但他的嘲讽没能追上继续抬腿飞跑而去的乔纳森·乔斯达,最终他以一声啐骂结束自己难得不成功的伎俩。

    此时开着的窗外再度迎来春女神的赠礼。这阵风轻轻地吹起默写纸的边角,拼成“Jonathan·Joestar”的字母为缓缓洒下的阳光所笼罩。一并接受恩宠与光辉的,还有那墨迹未干、字迹稍显潦草、字形不算端正却充满活力的补漏诗句:

     Out beyond ideas of wrongdoing and
      rightdoing 
      在对与错之外
      there is a field.
      有一片田野
      I'll meet you there.
      我在那里等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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